关于账册,莫庭旭知道得其实并不比隆盛帝多,在这时候,反倒成了好事,他如实答道:“丞相大人确实告诉微臣烧毁的是两本账册,但不知道和陛下此前命微臣去查的账册是不是同一样东西。”
隆盛帝忖着他的神色,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些他扯谎的蛛丝马迹,但除了满眼坦荡,什么都没能找出来。
生在帝王家,从落地那一刻便开始周旋在各种虚情假意和别有用心之中,他已经见识过太多心思深沉的人,那些人的算计和猜疑都是写在眼睛里的,即使是再怎么卖力伪装,也还是有迹可循。
可莫皓不一样,他鲜少能在朝堂上看到这样的眼睛,坚毅而纯粹,就好像俯仰天地之间都问心无愧。
隆盛帝不由地错开视线,起身走下来:“朕听说你在狱中无法施展手脚,致使交由你去办的事进展缓慢......”
他话还没说完,莫庭旭就一撩衣摆跪了下来。
隆盛帝面露惊讶:“你这是......”
莫庭旭:“微臣失职,有负陛下所托,望陛下降罪。”
隆盛帝一摆手:“起来吧,此事是朕思虑不周,不怪你。”
莫庭旭十分利落地站起身,没有半点作态。
他这一跪,倒是让隆盛帝接下来的话更加顺理成章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隆盛帝听到他告罪时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他也没多想,道:“后来朕意识到这一点,便又派了一队人马出去调查,期间却遭遇多番不顺,似乎是有人从中作梗。”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故意问道:“爱卿可知道这其中捣乱的人可能是谁?”
莫庭旭脸色微沉:“扰乱探查?微臣目前没有头绪,陛下需要微臣去进一步查明对方身份吗?”
他并不知道江翊撇开“城将之子”之后的另一层身份,故而第一时间根本没把这么重大的事情往他们身上想,自然也就谈不上掩饰,倒也有惊无险地顺利躲过一劫。
隆盛帝出其不意的发问,无非就是要看看他的反应,见他确实不像知道的样子,便道:“爱卿没有头绪,朕倒是有一点想法,爱卿不妨先听一听?”
莫庭旭:“臣自当洗耳恭听。”
隆盛帝:“昨夜朕的人刚刚查到线索指向彭府,彭府便失了火,朕的人到的时候,火势已经大盛,纵火之人意图再明显不过,时机又把握得恰到好处,朕觉得,纵火之人必定就是此前一直干扰探查的人,如此才能第一时间得知了消息,并赶在朕的人面前到达丞相府,毁尸灭迹。”
“可即便这丞相府的守备无能没发现有人闯入,那人又是如何能够在短时间就确定账册所在的呢?就好像他早就知道账册所在一样......”
莫庭旭听得心惊肉跳,隐约已经猜到隆盛帝后面想要说什么,可他知道这必定不是全部的真相,却无法打断。
隆盛负手而立,眼中泛起了狠戾:“你说那账册里面藏着多少人贪赃枉法的证据?落到任何人手里,都可能成为逼迫他人就范的利器,关键时刻甚至能顾救自己一命也未可知,可那人就这么当机立断地放了一把火,烧了?”
“这里面光是这么两点,朕就有些想不通啊,直到刚才,朕才真正想明白了。”隆盛帝冲他笑了笑:“彭卿家中失火,烧掉了一整间书房,却没有第一时间报官,失火次日还有心情在醉香楼设宴,然后告诉你,烧掉了两本账册。”
莫庭旭这一刻才意识到,彭嵛虽然许久以来因为谪仙老人的缘故和莫府有些交情往来,但充其量却只能算是君子之交,还不到衷肠相托的地步,但他今日在醉香楼内一番话,分明是将他当成了自己人。
为什么?
是因为彭嵛觉得他如今在朝中算是可信之人?还是因为彭嵛已经知道,自己会有麻烦上身?
莫庭旭莫名觉得胆寒——他们这位陛下向来讲利益摆在情义之前,可身为君王,他需得从大局考虑,也并非全然无法理解,但是近来在他近旁待得越久,就越发现他不仅仅只是寡恩薄情那么简单......
“陛下,”莫庭旭明知道自己这话出口很有可能会给招惹祸端,却还是开口道:“微臣相信彭相对陛下一片赤胆忠心。”
“赤胆忠心?”隆盛帝冷眼以对:“若当真赤胆忠心,他为何要藏着那两本账册,还暗通纪尚书,而不是一开始就交到朕的手上?”
“这......”莫庭旭语塞。
他该怎么说?难不成要说“启禀陛下,丞相大人之所以没有从一开始就把账册交给你是因为担心你敷衍了事”?
他是不怕死,却也不会上赶着找死......
隆盛帝见他这反应,便越发笃定自己的想法:“朕此前命你查探账册,彭嵛恐怕以为发现线索的那些人是你的手下,今日找你前去赴宴,只怕原是一场鸿门宴,只是交谈之中发现错怪了你,你才得以安然回来。”
他这么一说,所有的事情似乎也都能顺理成章地说得通,莫庭旭作为这局中人,都快被说服了。
隆盛帝见他面露纠结,还颇为体贴得安慰道:“爱卿虽有超群的身手傍身,却也不能如此放松警惕啊,防人之心不可无。”
莫庭旭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陛下明显已经认准了“彭嵛已有异心”的事实,他眼下也拿不出实证,贸然争辩恐怕只会连自己都搭进去,只好咽下满口苦涩:“微臣......谨遵陛下教诲。”
从御书房出来,莫庭旭便一刻不停地疾步出了宫门,找了一匹快马就往丞相府去,没跑出去几里路,就被青雾策马拦了下来:“你去哪里?”
莫庭旭拽紧辔绳稳住受了惊吓有些焦躁的马:“丞相府,你怎么在这?”
青雾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只道:“丞相府已经被皇帝派人封了,你去也没用。”
莫庭旭攥着绳子的拳头紧了几回,觉得自己这趟回来当真是把这辈子没受过的窝囊气都受了个遍,积了满肚子火也能冲着自己。
青雾在不甚明亮的夜色中看着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心情跟着变得糟糕起来,而后又想起了什么,突然压低了声音,吐字极快:“那人没事。”
“谁?”莫庭旭的脸上出现片刻呆滞:“你是说?”
青雾竖起食指挡在嘴唇中间,又环顾了一圈,道:“时候不早了,将军先回府休息吧。”
莫庭旭会意,两人齐驱并驾进了莫府,没多久,两人都换了一身衣服,从后门出去了。
客栈中。
江翊阴沉着一张脸看着坐在面前斗篷压脸的人,又转头看了莫庭晟一眼,满眼怒而未发。
莫庭晟自知理亏,借着桌子阻挡在底下悄悄去牵他的手,却被他一把甩开,只好收回手,摸了摸鼻子,心道:这回是真生气了。
他此刻虽然披了一身伪装,可保不齐将来有一天会在彭嵛面前暴露,所以行事还是不敢太过放肆,只能眼巴巴地无声示好。
坐在两人对面的彭嵛不用抬头都能清晰感觉到一股压迫感,心里不禁有些奇怪——分明是这两个人救了自己,为何其中这人又好像十分不待见自己?
他迟疑了片刻,试探询问:“二位是?”
江翊冷冷打断:“等会儿人来了你就知道了。”
莫庭晟万般无奈,只好无声叹了口气,解释道:“大人莫急,莫大人很快就到了。”
话正说着,窗口就传来一阵响动。
莫庭晟转头一看,扶额无奈道:“莫大人,你怎么也放着好好的门不走跟着青雾跳窗啊?”
青雾脚正落地,“啊?”了一声,伸出手指朝江翊一指:“主人吩咐我要注意隐蔽......”
江翊:“......”这种胳膊肘往外拐的暗卫还能要吗?
莫庭旭摆了摆手:“风声紧,跳窗省事,”说着往屋里走了两步,恰好和抬眼看过来的彭嵛视线撞个正着,顿了一下,也顾不上什么礼节规矩,冲他点了下头示意,算是打过招呼了,转过去问莫庭晟:“现在可以告诉我怎么回事了吗?”
彭嵛在一旁不由得也出声问道:“是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莫庭旭闻言先是露出奇怪的神色:“伯父不知道?”
彭嵛摇头,脸色尴尬:“老夫刚从醉香楼出来上了马车没走多少路,就被人,披了件衣服塞进车里带到这里来了。”
莫庭旭顿了顿:“丞相府被查封了。”
“什么?”彭嵛骤然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刹那之后,脸上的惊讶便又散地一丝不剩了,只是语气有些失落,道:“看来......陛下还是不相信我。”
他是两朝元老,朝中各部都有他的门生,虽不敢说权倾朝野,说一个一呼百应是绝不夸张的。
如此意气风发的人,这一刻却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斗篷之下影绰的几捋花白的鬓发都让人于心不忍。
莫庭旭上前扶着他坐下,视线又在三人脸上扫了一圈:“解释一下吧。”
青雾率先开口道:“你从府上被叫走之后我担心出事,就来了这里把今天醉香楼的事告诉了主人,他们推说皇上已经不相信彭丞相了,让我前往知会丞相一声,好让他提前有所准备,但我往醉香楼去的路上就看到皇帝的人从醉香楼出来绕进了一条小道,我猜测他们是要绕路堵人,所以就自作主张抢先一步把人带回来了。”
青雾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江翊一直在看着莫庭晟,后者则是眼神四处飘忽,怎么也不敢跟他对视,莫庭旭把一切看在眼里,心里便也了然了。
他跟青雾相处了这么久,知道这孩子有的时候虽然不按常理行事,可只要是江翊说“不行”的事,他就绝不敢“自作主张”,因而这是既然江翊不同意他又做了,那就肯定是有其他人示意的了。
莫庭旭于是转向莫庭晟:“你既然已经猜到陛下不再信任彭相,想必也已经知道原因了。”
莫庭晟这回眼神不再逃避,顿首:“是。”
“即是如此......”莫庭旭突兀停顿了一下,到底是没把要说的话说出口,而是话锋转向:“你把人带到这里,可是有了解决之法?”
他不说,彭嵛自己心里却也清楚,皇帝二话不说查封了丞相府,那便是已经将他身上的罪行定成了“铁案”,他如今算是朝廷钦犯,他们在他被捉拿的半途救下他,那便是窝藏钦犯,一个不小心就会变成同谋......
他看着面前这两张陌生的面孔,不论怎么回想都想不起来此前跟他们在哪里打过交道,心里的疑惑便层层堆积起来。
莫庭晟挠了挠头:“我也是情急之下出此下策.....至于解决之法......”
他这般含糊其辞,答案也就已经不言而喻了。
江翊一直强压的怒火在他这似是而非的回答中爆发:“你不是告诉我你已经想到办法了?怎么?原来是骗我?莫......”他差点当着彭嵛的面喊出莫庭晟的名字,好险及时打住,却因为这一口气就出去了一半,硬生生把自己堵得够呛,急促喘了两声,拂袖走回卧房去了。
莫庭旭和青雾面面相觑,朝坐在原地不动的莫庭晟:“他是担心你。”
莫庭晟点头:“我知道。”
可话也仅止于此,他还是没有动作。
莫庭旭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一脸担心又不知道如何是好的青雾,无声叹了口气,提起茶壶给每个人倒了一杯茶,以此缓和气氛。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从某种程度上能够理解江翊动气的原因,另一方面却也能够理解莫庭晟不得不冒这个险的心情,可偏偏他两头都不知道该从何劝起,也不知道该怎么劝。
这两人本来都是明事理的人,闹成这样,无非都是关心则乱罢了。
莫庭晟朝彭嵛抱歉地笑了笑:“让丞相见笑了,我家夫君平日里是个通情达理又温文尔雅的人,兴许是近来担心莫大哥,所以没有休息好,这才失了分寸,不是冲您,您千万别放在心上。”
莫庭旭乍一听到“夫君”两个字,刚入口的茶水差点喷出来。
而莫庭晟说这话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屋里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楚——包括隔了半堵墙的人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