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庭旭被赦罪,隆盛帝为表仁厚,特许他在家休整两日之后再入宫谢恩。
第三日一早,莫庭旭便梳沐整装,准备赶在早朝之前进宫谢恩,可不等他动身,就被青雾堵在了房门口。
“彭府出事了。”
莫庭旭一惊:“谁?彭丞相?”
青雾点头:“昨天夜里彭嵛的书房走水,烧掉不少藏书,据说火势迅猛,不到半刻钟就把充满了整个书房,而且见水不消,彭府几十个下人折腾了一晚上才把火扑灭。”
书房里寻常无非木质和纸张,即便易燃,却没有见水不消的道理,昨夜无风,火势即便蔓延,也不可能这么快。
莫庭旭了然:“找到纵火之人了吗?”
青雾摇头:“我看皇上气急败坏一副要吃人的样子,恐怕没有。”
“那你来这里,是陛下让你来命我去查明此事吗?”莫庭旭问道。
“不是,”青雾道:“我只是知道你今天要进宫,所以先来跟你通个气,皇帝今天心情不好,你一会儿见他的时候多留点心。”
莫庭旭愣了一下,笑着伸手在他头上揉了一把:“好,辛苦你了。”说完便出门吩咐下人去把马匹换成马车。
青雾看着他披着晨光前行的身影,抬手摸了摸他刚才揉过的地方,总觉得心情有哪里怪怪的。
两人没耽误多久,进宫的时候隆盛帝刚换好朝服,莫庭旭谢过恩,两人又来回了几句君臣之间的客套话,便没再提别的。
早朝上,彭嵛按时出现,半句未提昨夜大火,直到朝会结束,一切都风平浪静。
而越是未起波澜,事情就越蹊跷。
下了朝,莫庭旭便趁着周遭无人想上前探问一二,却被彭嵛暗中使了眼色,两人于是一路寒暄宫门,上了车分道扬镳了。
莫庭旭在马车上展开彭嵛塞到自己手里的纸条,扫了一眼,神色微凝,重新塞回袖中。
申时。
金陵城中遍地销金,随处可见各色酒楼茶楼,醉香楼最为个中翘楚,声名远播,往来食客不绝,若是没有事先预定,等上一两个时辰才能轮上桌的情况实属司空见惯,加上恰逢饭点,更是人头攒动无处落脚。
青雾跟着江翊也见过不少场面,但他从来都是暗中保护,鲜少抛头露面地出现在这么多人的场合上,踏进酒楼大门的一瞬间便浑身不自在,不自觉地往莫庭旭的身边靠,脑子里蹦出一个念头——人多的地方最容易浑水摸鱼下黑手。
他自然不知道,这也正是莫庭旭今天来这个地方见人的原因,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就好像被塞进棉花团里的核桃,不管往哪个方向滚都被包围得密不透风,浑身的戒备已经升到了最高级别,头皮都快炸了。
莫庭旭见他满脸警惕,浑身紧绷,便伸手把他挡在身后,一边动手拨开人群,一边回头安抚他:“再忍忍,上了楼就好了。”
青雾不由便在他的声音中冷静了下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伸手拽住了对方的衣服,脸上一热,忙抽回手,做贼心虚地埋头看着脚下的路。
好在两人腿长,这罪没受多久。
到了楼上包间,两人被门口的侍者拦下,莫庭旭递了个牌子,他才开门把人让进去。
青雾此刻才找回“是来办正经事”的感觉。
彭嵛已经摆好了一桌酒菜,听到动静抬头,看到来人是两个人的时候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莫庭旭上前:“伯父。”
彭嵛冲他点了点头:“别拘着了,来坐下吧,你回来这么久,你我二人都未能好好见上一面,今日这一顿,算是顺便给你洗尘了。”
莫庭旭回道:“伯父这说得哪里话,是小侄没去拜会,失了礼数,您不同我计较已是阔达,怎么还能再让您破费。”
彭嵛摆摆手,朝青雾看了一眼:“这位小友同你是?”
莫庭旭把站在身后的青雾往前推了推:“这孩子是阿晟的朋友,算我半个弟弟。”
彭嵛想到了什么:“听说你近来身边时常跟着一个得力的帮手,便是这孩子吗?”
青雾没想到自己如今在金陵都已经有这种名声了,一时立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莫庭旭笑着应道:“正是,青雾虽然年纪小,却帮了我不少忙,假以时日必定不得了。”
彭嵛赞许地点着头:“英雄出少年,难怪老夫觉得他有些眼熟,此前那东西便是他送到我手上的。”
“东西?”莫庭旭疑惑。
彭嵛和蔼的脸变得严肃:“你不知道账册之事?”
莫庭旭:“当然知道,那正是纪尚书告发齐轩的罪证,可这跟青雾有什么关系?”
彭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青雾:“纪明泽的手上没有账册,那两本真账册,在老夫手上,而且正是他送来的。”
莫庭旭看了青雾一眼,便立即明白这其中实际推动的人是谁,道:“想来将账册交予伯父的人不将此事告诉小侄,也是考虑到我的处境尴尬,庭熹之事对于莫家已是莫大的冲击,如果这账册再交到我手上,也确实不妥。”
彭嵛深表赞同,而后又叹道:“确实,莫家处在风口浪尖上了,有些人的眼睛天天盯着,就等着什么时候能把你拉下来,你行事,可得处处小心一些。”
莫庭旭抬手替他倒酒:“这倒无所谓,如今有没有这账册,莫家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了,伯父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彭嵛今天找他来本来就是为了把账册的事说清楚,刚才那会有些反悔,可再细想自己的处境也是自身难保,加上自己府上这动静也不小,与其等之后让他稀里糊涂地被牵扯进来,不如现在就把事情跟他说明白,让他好有所准备。
想到这里,他也就不绕弯子:“你早上想问老夫家中失火之事吧?”
莫庭旭点头:“听说伯父家中失火,烧了一间书房,可找出原因了?”
“有人纵火,”彭嵛神色平淡地阐述,顿了顿,又说了一句:“账册被烧了。”
莫庭旭手下一顿,酒撒了两滴出来:“伯父怀疑来人是冲着账册去的?”
彭嵛沉声:“老夫派人看过火场,起火的中心点便是放那两本账册的地方暗格处。”
莫庭旭:“如今这金陵城中人人都只知道从齐轩身上搜出来了两本账册,而除了他们几个牵涉其中的人,又有谁会知道这账册在丞相府?”
彭嵛停顿良久,才缓缓开口:“其实老夫今日找你前来,正是因为此事——听说陛下近来正在亲查账册,可有此事?”
“是,”莫庭旭答得干脆:“此前陛下虽命我亲查,但当时我身陷囹圄有心无力,进展实在缓慢,按照陛下的习惯,必定会另有安排。”
彭嵛明白他的意思,道:“既然如此,这些时日的事想来就并非老夫错觉了。”他抬头看着莫庭旭,眼神镇定如常,说的话却怎么听都让人觉得不妙:“近几日老夫时常觉得暗处有人,奈何府上亲兵无能,没能找到蛛丝马迹,如今又有人盯上账册的下落,想来来人很可能是奉了陛下旨意前来销毁账册的。”
莫庭旭却不赞同:“伯父有所不知,陛下之所以追寻账册下落,是因为对纪尚书起了疑心,若当真是陛下的人找到了账册,应当是呈做证据,而不是当场销毁才对。”
“那就更糟了,”彭嵛道:“这就说明如今这金陵城中,还有第二个人想要左右齐轩等人的下场。”
莫庭旭被他这一句看似风轻云淡的话惊得一激灵。
彭嵛神色肃然:“莫将军,朝中只怕要变天了。”
像是为了应景,窗外忽而起了一阵大风,常青树的枝叶被吹得东倒西歪,碰撞间喧嚣吵闹起来。
江翊起身关上门,回到桌边坐下,往莫庭晟往里加了一筷子鱼肚子:“你说烧了彭嵛书房的人到底是谁?”
莫庭晟夹起鱼肉塞进嘴里,摇头:“如今这金陵城中想要账册的人不少,想毁账册的人我一时还真的想不到,真的不是你的人干的?”
江翊忙喊冤:“我的人即便要阻止,肯定也是在确定账册下落之后,否则不是打草惊蛇了吗?”
莫庭晟:“没有别的线索吗?”
江翊摇头:“我主要是让他们盯着皇帝的人,适当给他们找点麻烦,当时烧毁账册这种事,他们必然会事先汇报,而且当时他们是刚查到线索指向彭嵛,还没来得及赶到彭府,彭府的书房就起火了。”
莫庭晟:“这么说来,你的人在盯着陛下的人的同时,还有另一群人也在盯着他们的动向,而且这群人还能完全不被你们两边的人发现?”
“嗯,”江翊顿了顿,又看中一块排骨,夹起来放进莫庭晟碗里,道:“我手底下的人擅长追踪和反追踪,如果当真有人打着做这黄雀的主意跟踪我们,不太可能发现不了。”
“所以?”莫庭晟问了一句,夹起排骨塞进嘴里。
江翊笑:“所以,有一种情况,那就是他们很可能不是一群人,而是只有少数那么一两个人,跟踪时间不长,停留的时间不足,动静小,就不容易露出破绽,加上我的人接收的主要命令就是跟着皇帝的人,很容易会忽略一些不那么明显的威胁。”
莫庭晟瞥了他一眼:“也就是还是没线索咯?”
江翊耸了耸肩,又给他夹了一筷子青菜:“大哥不是已经复职了吗?不如让他去丞相府看看?”
莫庭晟看都不看夹起来就放进嘴里,嘴里嚼着,考虑片刻:“让大哥去查就算了,我倒是想找他问问陛下那边有没有什么异常。”
江翊:“换了我是他,好不容易找到点苗头,结果被人捷足先登,白忙活一场,怕是得气得卧床不起吧。”
莫庭晟似笑非笑地斜了他一眼:“少趁机咒人,你才不会。”
江翊知错不改地咧了咧嘴:“不过还好那人下手够快,皇帝的人还没有拿到实际证据,不然这彭丞相就麻烦了。”
莫庭晟却觉得事情不同乐观:“但眼下真的账册被烧,只剩下两本作伪的账册,是否会影响齐轩等人的定罪还不好说,而且我们到现在都还没有弄明白当初到底是谁换掉了右相递给纪明泽的密信,那人又是怎么知道账册的内容的?”
江翊挑了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放到他碗里:“就算没有账册,齐轩还有那好几箱的罪证呢,通敌卖国是跑不掉的,无非就是便宜了账册里面的其他官员,不过换个角度想想,如果剩下的那些人知道账册被销毁了,他们还会这么卖力保齐轩吗?”
莫庭晟照旧夹起碗里的东西送进嘴里:“说得轻巧,当初那两本账册已经够烫手了,如今这可是好几箱子的通敌密函,一个不小心,别说定他罪了,连我们自己都得赔进去。”
江翊不敢苟同地撇了撇嘴:“归根结底还是得怪皇帝太多疑,我们明明实在做利国利民的事,还搞得步步为营偷偷摸摸地。”
哪有人成天往自己头上扣这么大的帽子的?
莫庭晟笑:“算了,不急,这没头绪的事情也不是一件两件了,雪球越滚越大,就总会有崩塌的时候,现在大哥也安全了,北蛮那边有师父盯着暂时出不了什么乱子,你让你手下那些人继续盯着一些,我有预感,烧毁账册的人很快就会有所行动的。”
江翊:“好。”应着声,又夹了一筷子菜过去。
这回莫庭晟没再直接下筷子,语带无奈地喊了一声:“江翊......你是打算过年把我宰了上桌吗?”
江翊差点喷笑出声:“说什么呢?我可不舍得,我看你这来者不拒,还以为你吃得下。”
莫庭晟无奈吃掉碗里的菜:“你这吃饭就往我碗里添菜的毛病能不能改改?”
江翊面色沉重地思考了片刻:“我尽量。”
莫庭晟只好起身收了自己的碗筷,省得江大公子又顺手给他添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