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的灯火零星，寻常宫人夜行只能摸黑，即便提灯照亮，也只能看得清脚下那方寸之地，偌大的宫城，只有官兵巡防的固定路线上有来往的脚步声，雀鸟便趁着黑夜出来，落在白日里走人的道上，两步一跳地寻摸着，跑到一处亮着灯的窗下。
“废物！”
暴喝声伴着陶瓷砸在地上的碎裂声乍然响起，吓得独自觅食的鸟儿扑朔着腾空而起，躲进了近旁的一棵树上，贼头贼脑地探出头来。
嘉仪宫内院一扇窗户开着，一个年轻男子披着外套坐在茶榻上，搁在茶几上的手紧握成拳，呼吸声急促沉重，眉头紧锁地睨着面前趴跪在地的黑衣人。
此人正是这嘉仪宫的主人，当今皇子中排行第三的朱睦，同时也是已故太子朱蹇的皇兄。
二三喘息后，他按下怒意：“你说对方只有两三人。”
黑衣人趴伏在地：“是。”
朱睦：“那到底是两个还是三个？”
黑衣人浑身一震：“不......不知道......”
“二和三你都数不清？”朱睦猛一拍桌案：“你当本王是傻子吗？”
黑衣人脑袋在地上重重磕了两下：“王爷息怒！实在是他们动作太快了，根本看不清人！”
朱睦冷着脸盯着那人后脑勺：“连几个死人都料理不掉，我养你们干什么？其他人呢？”
黑衣人：“回王爷......都死了。”
朱睦眉宇间的火气一僵，语气落了下来：“那你还在等什么？”
黑衣人明显顿了一下，而后缓声道：“对方身法诡异，不像寻常可见的路数，王爷务必留心。”说完，利落抽出藏在腕上的短刀，反手扎进自己的脖子。
鲜血顺着刀柄潺潺而出，眼看就要滴上贵重的地毯。
朱睦厌恶地“啧”了一声，边上出现一个近侍装扮的男人，他从刚才就一直站在阴影中，半点声音都不曾发出。
男人随手扯下桌布，把只剩半口气的黑衣人卷在里面，拎垃圾似的扛到肩上，从门口出去了。
“嘉仪宫不养无用之人。”朱睦悠悠把茶倒满，对着再无他人的房间扬声道：“你说你有证据能帮我除去障碍，你得拿出点实际的东西。”
树上那鸟歪了歪头，正好奇这人为何自说自话，却忽见房间一角的黑暗处闪过一道寒光。
那里有人！
朱睦对于近在咫尺的危险毫不在意，傲慢不屑道：“你能越过障碍走到这里也算不易，别做无用之事，否则功亏一篑还丢了性命，可就得不偿失了。”
刚才从门口出去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回来，正站在角落那人的面前，那道寒光，便是男人手中短刀折出的光。
角落那人丝毫不惧，只是垂眼看了看抵在颈侧的短刃：“我没想对你不利，我家主人告诉我，若有一天他被逼至绝境，让我想尽一切办法接近，并且帮助你。”
朱睦冲着男人摆摆手。
短刃回鞘，男人回身走到朱睦后侧方站定，一言不发。
“条件呢？”朱睦端出茶几下的棋盘，搬去上面的盖子，露出底下未完的残局，指尖在棋盘上叩了两下。
立在他身后的男人便坐到他对面，伸手执起一颗黑子，落在盘上。
“我助您事成，您保下主人。”
朱睦盯着棋盘上的时势：“本王之势已定，事成那是迟早的事，你家主人如今却是麻烦缠身，只怕要想救他一命都要费不少力气，保下他？”他摇了摇头：“这买卖不划算。”
那人像是已经料到他会这么说，语气依然没有太多起伏：“齐轩那人胆子小，气量小， 有那么一点筹码都喜欢捏在自己手上，我家主子不同，只要是王爷想要的，那便都是王爷的。”
朱睦“呵”了一声：“这也是你家主子教你说的？”
“是。”
“有意思，只不过本王听说他和太子一向交好，和本王却从来没什么交情，这回怎么想到来本王这里投诚？”朱睦问道。
那人答：“主人说过，他效忠的是大裕未来的君王。”
“好，”朱睦笑道：“本王喜欢识时务的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审时度势方是聪明人，你叫什么名字？”
人影自无光处走出：“灰鹭。”
朱睦上下打量了他一遍：“你的条件本王答应了，但本王还是那句话，嘉仪宫不养无用之人，你所说的那些事，本王要看到证据。”
灰鹭顿首，退了两步，彻底隐入了黑暗中。
朱睦的注意力回到棋盘上，凝神观察，白子在手里翻来覆去地转着。
良久，棋子“嗒”地一声轻响落在盘上。
“啊——又输了！”狱卒打扮的人抱着头，哀嚎声中充满了懊恼。
莫庭旭笑吟吟地把对方面前的花生推到自己面前：“你这棋下得不行啊老李，就这样你还敢去赌棋？趁早收收吧，别等哪天家散了才知道后悔。”
狱卒老李满脸紧张：“将、将军说什么呢？”
莫庭旭把所有的花生往怀里一揣，起身拿上桌上的锁链往自己那间牢房走：“我现在就是个阶下囚，将什么军啊。”
老李刚被揭了底，浑身爬满虱子似的不自在，起身想跟上去，又好像没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只好捏着衣角半蹲不站地点头哈腰陪着笑。
话虽然没说，可他心里门儿清——哪里来的什么阶下囚，他做了二三十年的狱卒，第一次遇到单独关押，还不用把守，不用受审的囚犯，尤其还是在锦衣卫的牢里。
莫庭旭说着话，自己咔哒一声把门锁上了，往床上一躺：“不过我奉劝你一句啊，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言尽于此。”
大冷天里，额头上愣是出了一层细密的汗，老李抬手抹了一把：“是，是，多谢将军。”
话未落，就感觉耳边一阵风吹过，再眨眼，莫庭旭的牢门前就站着一个半大的少年，老李傻了眼，回头看了看入口，又看了看少年：“你、你是什么人！”
他从早到晚闷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牢里，到了这把年纪也没有别的什么盼头了，对外面的事情也关心得少，所以从来没有见过青雾。
莫庭旭朝他摆了摆手：“老李，别紧张，这是我家一个弟弟。”
老李摸了摸后脑勺，心道：“弟弟？不是说莫家只有三兄弟吗？这孩子看起来也就十五六的样子，难不成是莫老将军的私生子？”
他小心翼翼抬眼打量了一眼，又觉得少年和莫将军一点都不像，心里更犯嘀咕了。
青雾老大不乐意地瞪了他一眼，开口道：“将军，皇帝让我给你带句话......”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边上“咚”地一声，转头一看，那个咋咋呼呼的老狱卒已经趴在地上了。
青雾虽然一直跟在莫庭旭身边，但都是在宫外行动为主，莫庭旭进宫，尤其是有隆盛帝在的场合，基本上不太会让他露面。
而另一方面，青雾也始终惦记着自己要对隆盛帝做的事，因而也不愿意见。
在这种奇怪的默契之下，青雾直到莫庭旭入狱之后才第一次和隆盛帝正面打交道，因而自然也就不知道宫里那些诸多的规矩。
正觉得莫名其妙，一回头，就见莫庭旭也已经跪下，忙把手伸进牢里要去扶他：“诶？莫将军，你这是做什么？”
莫庭旭抬手挡住他，笑道：“陛下口谕犹如陛下亲临，需得跪听，这是规矩。”
他的眼神虽然温和，语气却透着不容抗拒，青雾虽然觉得这规矩有些不讲道理，却也知道按莫庭旭的脾气，劝他没用，便干脆快速转述了隆盛帝的话。
话一落，就见莫庭旭头一低，一前一后两个声音同声应和：“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吓得青雾退了半步，见他起身，这才又上前去扶他：“这下可以起来了吧？”
身后的老李听他这语气，责备道：“小娃娃，你这传陛下口谕怎么能这么随便呢？”
青雾眉头一拧，转过身来冷眼睨了他一眼。
老李整个人不禁一僵。
莫庭旭伸手拍了拍青雾的肩膀，冲着老李道：“抱歉啊，这孩子没规矩惯了，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刚才那事儿要是被别人知道了恐怕不好收场，还在这里只有咱们自己人。”
本来就是他多嘴当着人家兄长的面管教孩子，没挨骂就不错了，他一个戍边征战的大将军，却把自己称作“自己人”，狱卒老李知道，这是给足了自己脸面了，忙不迭道：“哪里哪里，我看这孩子挺好，率真不端虚的，以后必定有出息，”说着见一大一小都看着自己，话一转：“你看我这水壶都没水了，你俩聊着，我出去烧壶水啊。”
说着，拎起还满满当当的水壶往外走去，走到拐角处，忍不住回头又朝青雾看了一眼。
锦衣卫的大牢最不缺的就是穷凶极恶之徒，但那些人的眼神无非就是弑杀，有狠戾的，有疯狂的，会让人一眼就不寒而栗。
不管是哪一种，那都是带着明显的恶意的，所以才会让人下意识觉得恐惧，本能地想要回避。
但刚刚那个少年的眼神不一样，他并没有表现出直接的杀意，却能令人一下就动弹不得。
非要形容的话，就好像鹰隼锁定了猎物的眼神。
老李一边疾步往外走，一边连连摇头骂自己：“越活越回去了，连这么个毛头小子都怕......”
青雾转头看了一眼他身影消失的拐角。
莫庭旭脸上不再是充场面的笑意，伸手打了个响指：“怎么？认识？”
青雾撇嘴：“他骂我毛头小子。”
莫庭旭本就是明知故问，听他这么直楞楞的模样，不禁又笑了笑：“好了，别和他一般见识，说吧，除了陛下，还有谁让你带话给我？”
和他们这些人相处久了，青雾也已经习惯了这种他还没说对方已经猜了大概的对话模式，于是十分干脆地点了点头：“主人他们让我告诉你，账册的事不归你管，让你在里面安心待着。”
他说话一直都是言简意赅，若是传话，也就是原封不动的转述，所以莫庭旭没有再问一次，而是沉吟片刻，道：“这毕竟是陛下命令，我不能完全袖手旁观，否则就是无视皇命，到时候陛下那边不好收场。”
青雾显得有些担忧：“他也是这么说，说你要是查出来要挨罚，查不出来也要挨罚，那这事怎么办？狗......陛下为什么要故意刁难你？”
他那个字的发音收得及时，莫庭旭又恰好在想事情，没有注意，只听到后面的问话，笑道：“不是刁难，是试探。”
青雾摇了摇头：“我还是不明白，相信就是相信，不相信就不相信，这么多迂回，难不成不信任就可以变成信任了吗？”
莫庭旭脸上闪过刹那的惊讶，而后伸手穿过牢门的间隙摸了摸他的头顶：“你说得没错，可大部分的人都不像你这么聪明。”
青雾还是愁云惨雾地，知道莫庭旭还要被关在这里好一阵，即便受了夸奖他也高兴不起来。
莫庭旭的手落到他肩上拍了一下：“别担心，我明白他们的意思，也知道怎么做了，你先回去吧，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只好辛苦你帮我保护陛下了。”
青雾：“......”瞧瞧，老祖宗说“祸不单行”，果然半点没错。
莫庭旭见他把“不乐意”三个大字写在脸上，想到做皇帝的守卫需得随行出入不得自由，便以为他是孩子心性使然，抱歉道：“我这次回京能用的人不多，身手能让我放心的人就只有你，你再辛苦一阵，等哥哥从这里出去，一定好好感谢你。”
青雾怔住：“哥......哥？”
莫庭旭轻笑：“怎么？我大你这些岁数，还不够当你哥哥吗？”
青雾脸上一热，点了点头，转身跑了。
估摸着时间回来的老李和他擦肩而过，和他来时一样，只来得及看到一道虚影，经不住打了个哆嗦，心说要是这孩子真的要动手杀人，只怕对方根本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正出神，就听莫庭旭喊他：“老李，有个忙恐怕得麻烦你帮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