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从年龄上来看,三人属实旗鼓相当,但姚锦华此人年轻的时候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后来又混迹金陵这种看似繁华平静,实则牛鬼蛇神遍地聚集的地方,见识过各个层面各种类型的人,早就练就了一身让人轻易捉摸不透的坚实伪装,这点是江翊和莫庭晟无从比较的。
所以即便是江翊和莫庭晟这两个人精,也实在拿不准他现在说的话到底可不可信,此人又到底可不可信。
姚锦华也看出他们的迟疑:“也无妨,你们不信便不信吧,若是往后有需要帮助的地方,二位尽可以再来找我,今日还有这后事要料理,便不多留二位了。”
江翊和莫庭晟有些犹豫。
他们来这里一来是为了追那个听门缝的人,二来是想看看能不能从这位和锦衣卫有所牵连的大夫这里打探道一些南疆蛊虫的消息。
眼下看来,此人确实不光是和锦衣卫有所牵连,更甚至和朝中不少显贵都打过交道,很可能,而且按他自己的说法,他深谙药理毒理,那么蛊虫这种药毒同源的典型事物他极有可能是有所了解的。
但他们实在不敢再贸贸然问什么问题,就怕哪句话说错了,让他猜出些不该猜的东西,他们只能杀人灭口。
可偏偏若他所说全部属实,那他也算谪仙老人的一个故人,若是无故下杀手,只怕会伤了谪仙老人的心。
两难之下两人便站着没动。
江翊想了想道:“你知道得实在太多,我们没办法就此放心离开。”
他这话未免太不客气,姚锦华却反倒流露些赞许来:“想得很周到,不过姚某还得看诊,没办法跟二位走,不如这样——”
他说着从某个药柜后的暗格里拿出一本小册子:“这本册子上记载了金陵各大世家从我这里采买禁售药物的记录,我若是有任何对二位不利的举动,你们大可以拿着本册子去换你们二人的性命。”
莫庭晟低头看了看被硬塞进怀里的小册子,,将信将疑地打开册子扫了两眼,发现那上面竟然不仅有明细记载,还有各家采买负责人和主人家的私印......
他满脸黑线地抬眼又看了看悠哉泡茶的姚锦华——他这会儿是真的有点相信面前这人和自家那个性情古怪的师父有交情这回事了。
这本册子的分量,可比那几本账册轻不了多少。
莫庭晟:“你就不怕我们拿着这册子把你卖了?”
姚锦华笑了笑,顾左右言他地拎起茶壶:“瞧我这记性,这茶都泡好了,二位不如喝一杯再走,尤其是这位公子。”说着倒了一杯,递给江翊。
江翊的嘴角抽了抽,看了眼莫庭晟,实在没敢接。
两人从医馆离开,悄无声息又回到客栈。
换下身上的衣服,无意间瞥到镜中自己的脸,莫庭晟忽地想起姚锦华说的话,他小心卸下脸上的面具,闻了又闻,也没闻到任何气味。
江翊将他这举措看在眼里,上前从背后环住他的腰身:“帮我也卸了吧。”
莫庭晟沉默着照办,等看着两个面具都完好摆放在盒子里,他心里不禁又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来。
这个装面具的木盒也是谪仙老人交给他的,盒子里放了两张面具和一堆用以变装的辅助工具,他此前用的时候没有注意,如今再看,就发现这盒子里其他的东西都是乱七八糟地随意堆放进去,唯独那两个面具,是有固定的模型作为支撑的......
“阿晟?”
声音就在耳边,莫庭晟思绪被打断,稍稍回神,才发现江翊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缠了上来:“怎么了?”
“你还问我怎么了?”江翊抬着下巴搁在他肩窝处往他面前的盒子里看了一眼:“这盒子你不是用了有一点时间了,有哪里不对劲吗?”
莫庭晟视线又落在那盒子里:“你觉得姚锦华说的话可信吗?”
江翊追着他的视线落点,斟酌着道:“说不好。”
莫庭晟稍稍侧头看向他。
江翊:“他明知道谪仙老人只有莫三公子一个弟子,自然也知道莫三公子今年不过二十岁,若他有心扯谎,即便是编个二十年前你刚出生那会儿,也比他口中的二十五年前要合理一些。”
他所说的,也真是莫庭晟如此纠结的原因——姚锦华的“谎话”说得实在太假,反倒让人忍不住怀疑他说的是真话......
“可这事从客观上来说又说不通。”
莫庭晟几乎以为是自己把心里所想的说出了声,反应过来才发现这话是出自江翊之口。
江翊:“可你我如今在这里,其实就已经是有悖常理的事情,非要再多一件,也未必全无可能......”
他说着,自己先纠结了起来。
这世间的稀奇事之多,没见过的尚且可以闭着眼睛说一句“不可能”,可眼下他们两人就已经是活生生的例子,实在是硬气不起来。
莫庭晟抬手按在他眉间揉了揉,笑道:“你怎么说着都快跟自己吵起来了?”
“嗯......”江翊顺着他手上的动作放松,道:“难不成谪仙老人真的有预知未来的神通?”
莫庭晟的手一顿:“谁知道呢,不过师父若是真的能够预知未来,只怕当初就该避着我走了,”说着笑了笑,摆手挥掉那些并不那么值得回忆的记忆:“不纠结这个了,你说那纪明泽派人给咱们递了信,转头却又留人在客栈监视我们,到底存的什么心思?”
江翊沉吟半晌:“莫非他认出我们了?”
莫庭晟看了看两幅面具,摇头:“不太可能,这位纪尚书虽然和我有过几面之缘,但我和他并不相熟,你此前更是没有和他正面打过照面,即便我们现在顶着自己的脸站在他面前,他也未必能马上认出我们来,更遑论这一路上我们都易着容。”
所以纪明泽识破他们两人身份的可能性很低。
莫庭晟喃喃道:“可既然没有识破你我身份,又为何要在门口放这线索?他想引导我们查出这南疆蛊虫的真相,他可以从中得到什么呢?”
江翊的手自然又落到他腰间,半搂半推地把人往床榻边带,两步路的距离,脑袋还不依不饶地在他肩窝蹭着:“谁知道呢,肯定打的不是什么见得光的好主意就是了,如今这宫里到处都是浑水,兴许他也不过就是想把这水搅得更浑而已。”
莫庭晟抬手打断他没完没了的亲昵举动:“怎么跟狗崽子似的?说正事呢!”
江翊丝毫不受影响:“嗯,我听着呢。”说着手又绕到他背后扶到腰上。
莫庭晟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他的手:“他若只是想搅混水,大可以把南疆巫蛊的消息放出去,老百姓最喜欢听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更何况这东西还是出在宫中,届时宫墙内的事情没解决,这宫墙外又起了一波骚乱,只怕到时候朝中众人真的得人脑袋吵成狗脑袋了。”
他旨在规劝江翊手脚老实一些,却哪里知道这不痛不痒地反倒挠人心肝。
江翊挨了一下,背脊不禁立了一溜的寒毛,再看看他神色认真,只能深呼吸百般克制着,随口道:“消息就只是消息,没有实证,这消息隔着高墙大院,风吹过几日也就散了。”
他真的就只是福至心灵地这么一说,两人却不约心里一咯噔。
莫庭晟脸色沉了下来:“既然不是冲着我们,那就是冲着大哥来的。”
“若是这样.......”江翊也正色起来:“那他派人在客栈盯着我们的理由也就能找到了。”
莫庭晟:“你是想说,他一直派人在监视着大哥?”
纪明泽一直派人在监视莫庭旭,在他们入城的当天撞上他们密谈,之后便留了人在客栈,结果发现他们在打听南疆巫蛊的事,于是顺水推舟地把在他们的门口留了纸条......
这样一来,所有的事情也就合情合理了。
可如果是这样......
江翊抓住莫庭晟的手重重捏了一下:“你先别急,那毕竟是宫墙内院,纪明泽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宫内对大哥动手。”
也好在莫庭旭当时没有把宫防布局透露给他们,否则如果他们钻了漏洞进去被人抓了现行,莫庭旭就真的有大麻烦了。
“他特地把那封信搞得那么复杂,就是为了降低我们的疑心,老狐狸!”莫庭晟低骂了一句,骤乱的心被皮肤上传来的微凉温度压制住,他稳住心绪:“这么看来,那信里的内容多半就是胡诌的,目的恐怕就是想让大哥破坏东南角的遮掩,让陛下对他起疑。”
江翊起身端来那木盒递给他。
“做什么?”莫庭晟愣了愣。
江翊:“我知道你肯定睡不着,重新易容,我们去莫府。”
莫庭晟心头一热,点了点头。
时光如驹,转眼他离家已经有大半个年头了,时隔半年站在自家门口,却只能以来客的身份,一时百般滋味。
开门的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头,满头白发,眼神却锐利清晰,盯着门口两个陌生人:“二位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他的语气警惕又不失礼节,说话的时候目光只放在对方的眉眼之间,没有打量,像是完全不在意对方是谁。
江翊有些惊奇,第一反应便是这老人在这莫府的地位应当不低,抬手做了一揖:“老人家,劳烦通报一声,我们有急事找莫将军。”
不用指名道姓,如今人在金陵城中的莫将军就只有莫庭旭一人,可莫将军进来麻烦缠身,莫府也没得安生,这种时候大半夜前来,很难不让人觉得又是一桩送上门的麻烦。
老头顿了顿,不由自主地看了看站在男人身后的女人,总觉得那人身上有种熟悉的感觉,女人眼神和他对上,眉眼微弯。
她一笑,那种熟悉感就更加强烈了,老头心中升起的防备顷刻便消散了些,想了想答道:“两位确实来得不巧,我家大少爷今夜在宫中当值,不会回来了,二位若是当真有急事,不妨留封手书,或是待辰时之后再来。”
不祥的预感霎时笼住了莫庭晟,他不待多想,转身提起轻功就往宫墙方向去,江翊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不礼节的,急忙追上。
莫庭晟虽然急切,还仅存一丝理智,在宫墙防卫圈外一处角落停下,对江翊道:“用暗号通知青雾,或者宫墙之后的任何人,让他们想办法阻止大哥行动,兴许还能来得及!”
十万火急,江翊二话不说照办。
独特的鸟鸣声刺破这呵气成霜的严寒,在红砖青瓦的宫墙上空突兀而诡异地回荡开。
宫墙之后。
收到密信埋伏在御花园东南角的侍卫队长被这乍起的鸟鸣吓了一跳,顺着鸟叫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身后的一个小侍卫搓了搓冻僵的手:“头儿,这天气还有这精神头,这鸟怕不是要成精了吧?”
侍卫长瞪了他一眼:“专心点,鸟成没成精我不知道,可这莲花池要真出什么事,咱们都得成孤魂野鬼!”
小侍卫缩起肩膀:“这都盯了大半宿了也没见着个鬼影,咱们是不是被人耍了啊?”
侍卫长沉默片刻:“少废话,如今宫里形式紧张,宁可信其有。”说完聚精会神地看向东南角一个角落。
陛下当时突然下了一道密旨将这莲花池连夜填平,说是星象指引,需得借此改变风水,勒令不得旨谁也不能靠近,可今天近傍晚的时候他们却收到密信,说入夜会有歹人在此行悖逆之事,他们只好顶着这瑟瑟寒风在这里蹲人。
可他们从日落开始就一直蹲守,这会儿眼看着再过两个时辰天都该亮了,别说人了,连只老鼠都没见到。
侍卫长肚子里也犯嘀咕,但正如他自己说的,非常时期,宁可小心谨慎一些,总好过一时松懈丢了性命。
正想着,就听到一个没撤走的假山石后面传来一阵响动,众人立刻打起精神,目光炯炯地盯着那一处,可好半天,也没再有动静。
侍卫长壮着胆子,抬手招呼了几人围上去一看,却除了一堆死物和已然枯败的草木藤蔓之外,什么都没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