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这一场大雪持续不断下了足有半个月不见停。
大雪封路,不管是人还是车马都不好走,加上西北地势复杂,白雪掩埋之下,连莫庭旭派来的信鸽都差点找不到方向,更遑论是人。
这样一来倒是暂时为两人解除了危机,同时也搁置了两人离开西北北上的计划。
莫庭晟原本就不着急,去隆晏也不过是一时兴起,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当然,如果非要说的话,那地方算是他上一个人生的终点。
只不过从这个层面而言,也不知道那地方到底是该去还是不该去。
而且对于隆晏,江翊似乎有些抵触。
对于这点,莫庭晟原本觉得自己是想多了,直到数天后雪停——
莫庭晟闻到鼻间逐渐降低温度的冷气里夹着轻微的湿润,他把头往被褥间埋了埋,而后将两眼扒开一条缝,看向站在窗边的身影。
他看到江翊只披了一件单薄的外衫站在窗边,两片薄唇紧紧抿在一起,嘴角形成了一个深深的凹陷,显得并不高兴的样子。
他起身披了件狐裘披风,走到窗边,两手搂住看窗外看得出神的江翊,展开披风巨大的衣摆把人一起笼了进来。
江翊整个人一颤,两手缓缓搭到腰间交替着的手臂上,轻轻拍了拍:“吵醒你了?我这就关窗,时候还早,你回去再睡一会儿。”
即便他已经竭力克制,还是让身后的人感觉出来他方才那一瞬间的迟疑。
莫庭晟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收了收双臂,更加用力地用自己的体温涤荡萦绕着他的那些凉意。
他闭上眼把头埋在毛绒领子和江翊的后脑勺形成的交夹方寸内,和暖的空间内都是熟悉的味道,一窗之隔的那点寒意半点无法侵袭。
他直到江翊的手都变得温热,连指尖都暖和起来才心满意足,像一只在凛冬跑出来沐浴阳光的狐狸,微眯着眼,越过他看一眼窗外天清气朗的碧空,被太阳晃了眼,又重新闭上:“在想什么?”
“只是发了会儿呆。”江翊道,他顿了顿,接道:“雪停了,你想什么时候出发?”
莫庭晟听到这一句,抬起头来,鬼使神差地问了他一句:“你是不是不喜欢隆晏城?”
江翊心里一慌,又自知他这些日子时常任性地顺从自己的本心而为,露了不少马脚,莫庭晟不可能察觉不到,解释多了只会越描越黑,干脆就闭上了嘴,没有回话。
莫庭晟的脑子已然清醒过来,想起了上次江翊听到这个目的地的时候的反应——先前他还只是怀疑,如今便是笃定了。
“你若是不喜欢那个地方,我们便不去了,你挑个地方.....”
他正说着,就听到一阵低低的笑音,怀中人的胸腔都在震颤着,震得他的手脚心脏都跟着微微有些发麻似的。
他背对着自己,看不清脸上,莫庭晟只好停下原本要说的话,问道:“你笑什么?”
江翊侧过头来,在他嘴角轻轻点了一下:“你这话听着,像是要带我私奔。”
莫庭晟含笑看着他:“你不都已经一口一个大哥地叫了这么长时间?长兄如父,大哥都点头了,你在我们家便已经是名正言顺了,哪里至于要私奔?”
江翊看着他,挑了挑眉。
莫庭晟这几日来哄他哄得多了,好听的话说起来就像地里的大白菜,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外倒,见他眉眼松动,便再接再厉地继续道:“你大可以放心,届时三媒六聘明媒正娶,绝对不会让你跟着我过那种东躲西藏的憋屈日子。”
他虽有一百分的真心,却也没有刻意往这句话里浇灌,他和江翊都是男人,所谓嫁娶也无非是给别人的交待,若是两心同,又何必在意那诸多繁文缛节。
可也正因为他们都是男子,无法如同一般的夫妻那般公之于众地给予名分,所以“嫁娶”于他们二人而言,都是月上楼阁。
因而这句话,他只能说得半是真心,半是调笑。
却不想这话里的窝心用意还是戳到了江翊心尖上,他挤出来的那点笑意消失在嘴角冻住,化作齑粉撒入眼底,融成了喷薄的岩浆。
从莫庭晟的桎梏中转了个身,反手揽住他的腰背把人拥进怀里,力道大得出奇, 勒得没有准备的莫庭晟不小心惊喘了一声。
而后吻便落了下来,和这个令人窒息的霸道拥抱不同,他的亲吻虔诚地令人难以抑制地觉得心酸。
狐裘在两人的动作间被掀落在了地上。
江翊感觉背脊爬上一阵一阵的战栗,刚才只披了一件外衫在窗边站了好半天都不觉得冷,眼下却忽然觉得背后的皮肤一下便被隆冬的气息穿透衣服裹了个措手不及。
莫庭晟体热,浑身都散发着令人贪恋的温暖。
江翊夹在其中,冰火两重之下,不由得便将怀中人搂得更紧了。
一个身心健全的成年男人,在清晨起来的时候某一部分的感官总是尤其敏感的。
莫庭晟只觉得自己置身火场,哪哪儿都是熬人的热浪,正准备加深这个浅尝辄止的亲吻,便忽地被推了开去。
他两手悬空,只拥住了一团冰冷的空气,愣在了原地。
江翊从地上捡起狐裘,抖了两下拍到他肩上:“你刚睡醒,别着凉了。”说着反手把窗户关上了,推着人走回床边。
莫庭晟满腹莫名,支着两只手任由他装扮人偶似的给自己穿好厚重的狐裘,又三下五除二穿好了衣服。
“我去买早饭,”江翊走回来将他鬓角的碎发抚到耳后去:“有什么想吃的?”
莫庭晟脑子停转了,嘴还知道自己回答:“你看着买。”
江翊便露出一个温顺至极的浅笑:“好。”
关门声之后许久,莫庭晟盯着房门终于冒出了一个不那么得体的念头:“难不成......江翊有什么隐疾?”
离开小村的当天被他压在草坪上拿“凶器”抵着的记忆疯狂袭来,莫庭晟咋舌:“看来不是这个问题......”
正在一个烙饼摊前等着新鲜烙饼出锅的江翊鼻子一痒,忙用袖子捂住,打了个喷嚏。
摊主是个和蔼的大爷,见状关切道:“小公子这是受寒了?”
江翊揉了揉鼻子,露出老少皆宜的笑容来:“不碍事。”
大爷是个热心肠,揭开一旁的一口大锅,拿了一个穿了绳子的竹筒,从锅里舀了一大勺热汤灌进去,塞上盖子递过去:“来,这里有刚煮好的羊汤,送你一碗。”
江翊不推辞,大大方方接过,又加了两张饼。
他心里猜到多半又是莫庭晟在背后嘀咕自己,嘴角不禁泄出一些腻人的甜意,又忽地覆上一些苦涩。
他们现在朝夕相处,同吃同住同睡,天知道他每天要经历多少次的天人交战,才能堪堪压下那些横冲直撞的欲望。
他知道雪下的再大,也还是会有停下来的一天的,可真正到了这一天的时候,便还是会忍不住地想往后缩一缩。
他知道有些事情他不得不做,却又想着,会不会还有其他的选择。
可他心里最清楚不过,他苦心孤诣多年,事到如今,也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
“来,你的饼好了。”
江翊闻言回神,道了谢,掏出银子递过去。
天寒地冻,早起的鸟都见不着影子,街上只有寥寥二三个行人。
早点摊子就只有这么一个。
摊主大爷身形臃肿,满头斑白挽成一个低矮的发髻,一个人站在摊子后面,一边是不时泄露出一丝热气的羊肉汤,一边是煨着烧饼的土灶台,他就站在中间,一个一个地数着找零的铜板。
江翊定定看着,觉得心情莫名沉了一些。
“小公子是有什么心事吗?”大爷头说这话的时候也没抬头,还是专心往外数钱,一个一个地拿出来。
江翊摇了摇头:“大爷何出此言?”
大爷笑:“小公子你像是不太会藏事儿的人,都写在脸上了。”
江翊被这句话震得傻了眼——他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说自己。
他自己选了一条艰难的路,所以从小就习惯隐藏情绪,旁人看到的,总是他愿意让他们看到的——除了面对莫庭晟的时候。
结果今天却从一个陌生人口中听到了这样的评判,当真倍感意外。
也或许是这半个月多以来和那人待惯了,都忘了该伪装了吧。
大爷看起来并不在意他这问而不答的不礼貌,数好了钱,递过去:“给,你的找零。”
江翊接过,道了声谢,又数出五六个铜板,放到他的钱篮子里:“您一个人操持辛苦,我不能白拿您的羊汤。”
大爷依然笑呵呵地,点了点,看着他道:“公子是个好人。”
又一次听到这种质朴而意想不到的夸赞,江翊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他见识过太多的巧言令色,听到那些溢美之词便会经不住要探询一下对方的真心,可每每都容易失望。
但面前这位老翁显得真诚而和善。
大爷又悠悠转身装了一竹筒的羊汤:“公子买那么多饼,想来不是一个人吃,老头子这羊汤还没定价,便当三文一筒吧。”
江翊点头接过,就听他道:“老头子于公子投缘,公子若是不嫌弃,就听老头子多嘴两句。”
江翊不急不慢:“您说。”
大爷依然温和:“老头子活了这么多年,唯一活明白的道理便是世事无常,你看现在天气晴郎,可指不定你走街头走到巷尾,就会下一场暴雨,再说前些日子那场大雪,下得没日没夜的,结果你看,说停就停。”
江翊认真看着他,也不插嘴。
大爷:“所以公子若是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烦心事,那便让它解决不了吧,重要的是当下,每一个当下,毕竟谁又知道,转机会不会就在下一刻呢?”
江翊心中豁然,躬身作揖,拎着热乎的早餐匆匆回去了。
等江翊推开门的时候,莫庭晟正裹着狐裘仰躺在床上思考事关他们二人身心健康的问题,只是想着想着不免有些岔了神,听到动静的时候慢了半拍转头朝门口看了一眼,就见江翊一脸的神清气爽。
他心中一惊,从床上猛地跳起来,扑上去抓着江翊来回闻了两圈,发现他身上除了融雪沾在身上的湿冷气息和羊肉味,什么可疑的味道都没有。
也是,总不会有什么青楼小倌大清早就开门吧。
莫庭晟撒开手,转向他手里提的早点:“今天买了什么?这么香。”
江翊两眼放着光,语调比这几日都轻快了不少:“羊汤和烧饼。”
莫庭晟老实做好,眼巴巴看着他把东西摆出来:“说起来,我们来西北这么久,居然都没怎么正经吃过当地的特色,嗯?这个竹筒倒是特别。”
他在说话的时候,江翊就只是笑着看他,一寸一寸地看,要把他刻进眼里似的。
莫庭晟前一刻还在脑中描绘和对方巫山云雨的场景,结果如今对上他这热辣滚烫的眼神,却又觉得心慌不已。
也正是这么一来他才意识到,江翊居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看着自己的眼神便时常是带着克制的。
直到他今天出门之前都还是这样。
所以买个早点,还能有什么高人点拨的奇遇不成?
莫庭晟咬了一口烧饼,端着装着羊汤的竹筒递到嘴边,一边轻轻吹气,一边从竹筒边缘抬眼看他。
江翊满脸盈盈笑意凑到他眼前,伸手把竹筒按下来,示意他把嘴里的东西咽下,才低声道:“我可没有背着你去寻花问柳。”
莫庭晟满脸囧然:“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
江翊把羊汤倒到宽口的碗里,吹了吹,把碗推到他面前:“有我这么好看的蛔虫吗?”
不管他是因为什么转变了心境,但这才是自己想要见到的江翊。
莫庭晟觉得自己的心情也跟着明媚起来,笑:“既然不是,你又是如何如此准确得猜到我所思所想呢?”
江翊伸手擦去他嘴角的饼屑:“自是灵犀一点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