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二更已过。
卓府的灯火却在这人静夜深之际接连不断地亮着,人声沸然,大有将一方黑夜照成白昼的趋势。
“找!给我仔细找!”
“快,你们去那边!还有你们,跟我去这边!”
“东苑找过了,没有。”
“西苑也没有。”
“其他几处也都没有.....”
杂乱无章的脚步声散布在占地不容小觑的富丽庭院各处,其中间或穿插着声嘶力竭的喊话——可不管喊了多少次,来来去去就只有那几个字——“没有”“找不到”。
卓越群一个人坐在房内看着窗外来来回回的火光,脸色难看得像个病入膏肓,不日就要撒手人寰的恶疾患者。
他口干舌燥嗓子冒烟,伸手倒杯水手都是抖得,那壶里的水倒一半在杯子里,撒一半在桌面,然后在他端起来送到嘴边的途中又撒出去了大半,入口便只剩下能打湿嘴皮子的那么一点。
往复几次,越喝越渴,越渴,就越心焦。
“笃笃”,敲门声谨慎小心地响了两声,门外的人盼着里面没人应声。
卓越群没能如他意,他竖着耳朵听了这么半晌,等着盼着能有好消息:“进来!”
门外的人稍顿之后推开门,可是从踏进门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有抬过头。
显然,没什么好消息。
果然,等他慢吞吞走到卓越群面前,也只是唯唯诺诺地:“老爷,都找过了......确实没找着.......”
一句话便让卓越群本就难看的脸色更加雪上加霜了。
那只连杯子都快端不住的手忽然找回了力气,一把把手里的酒杯扔了过去,可惜准头不够,那酒杯只是砸到那人脚边的地板上,他只好厉声喝了一声:“废物!”
也算为自己找回些场子。
点头哈腰的小厮心里嘀咕:“这东西又不是我们弄丢的......”面上却不敢多半句嘴,只敢微微抬眼偷瞄一眼。
他看着卓越群从凳子上站起来,原地踱着步子转了好几圈,暴躁的模样像极了他前两天在街市上看到过的那只脖子被拴在柱子上的杂耍猴子。
平时没少挨打遭白眼的小厮自娱自乐地欣赏着主人家的丑态,努力憋着没让自己笑出声来,弓起来的背往下又压了压,乍看起来就好像没完成任务所以无地自容了。
卓越群毫无意义地转着圈,而后又脱力地在凳子上瘫坐了下去:“完了......完了......
都完了......”
那下人没闹明白,不是说只是丢了一本书吗?至于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吗?
这卓越群平日里没少仗势欺人,对府里的下人动辄打骂,这小厮看到他这样焦头烂额,只恨不能再上前踩上两脚。
可他当然是不敢的,他能做的就是无声无息地往后一步一步朝门口挪去,视而不见地放任他陷入这种魔怔似的状态里,只希望这种折磨能再延长一些时候。
眼看退到门边,就听到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他心里正幸灾乐祸地盘算,听到动静一惊,认出了地上那双缎面精绣的鞋面:“大人!”
卓越群丧魂失魄,听这一嗓子抬眼朝门口看去。
齐轩半点视线都没给那小厮,摆了摆手,让人退下了。
卓越群“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手脚并用地爬到齐轩脚边,拼尽全力抱住他的腿:“大人!齐大人!您一定要救我啊!”
齐轩五旬有余,面色却红润犹如壮年,被卓越群这般毫无征兆地扑上来哭天嚎地,抱着一条腿用力摇晃,却半点不见动摇,只是眼神斜向下方看着他:“老夫听说卓员外丢的是一本书?”
卓越群登时僵直在原地,倏地撒手,往后退了数尺,面露惊恐,而后一咬牙,又重新爬到他脚边:“大、大人,账册丢失,草民自知百死莫赎,可事关重大,还望大人早做打算!”
齐轩何其精明,见他尾巴一摇就知道他打得什么主意:“什么打算?”
这狗东西摇尾乞怜都摇地这般卖弄心机,还真以为全天下就他一个聪明人了,要不是看他在生意场上还有些手腕可用,早就任他自生自灭了。
卓越群见他这是愿意留自己,忙道:“大人细想,这账册关系厉害,知道其存在的人不过寥寥,如今这凉幽城中,除了你我就只有莫烨一人了,前几日他刚从大人手里吃了亏,如今这账册肯定是他派人来偷的,草民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可是大人贵体金躯,绝不能任由那贼人动歹念啊!”
齐轩见他三两句就要拖自己下水,眼底划过一丝恶毒,问道:“卓员外你这话老夫可就听不懂了,什么叫从老夫手里吃了亏?”
“大人莫不是忘了那位莫大人五日前遭伏的事了吗?”卓越群顾不得其他了。
他把莫庭熹得罪了个透,如今账册又不知道被什么人盗走,只怕不用等天亮,自己这脑袋就保不住了,反正早死晚死都得死,不如趁着还能说话,看看能不能把这个置身事外的老家伙拖下来给自己垫一把......
齐轩就准备看看他到底打算攀咬自己到什么程度,便继续同他迂回道:“莫大人是老夫同僚,又是旧识,如今同在一城,对他的情况自然是有所耳闻的,只是不知道卓员外此时提这事是什么用意?”
卓越群见他还要和自己撇亲关系,越发着急了:“大人你住在我府上,即便那次不是大人下的指令,只怕到了莫大人那里,也会是大人的指令。”
他说的这话齐轩自然是一开始就知道的,所以当时他特地在埋伏之外又设了两个弓弩箭手,就是为了能够一发击中断了莫烨的生机,只是没想到这姓卓的如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那样的情况下都没能取下莫烨的命。
现在倒好,他竟然还敢拿这事来威胁自己?
齐轩不禁觉得好笑——他们齐家世代簪缨,巴结他的人他这辈子见得多了,倒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敢明晃晃威胁他的人。
他看向窝趴在地上装龟孙的卓越群:“卓员外请起来吧。”
卓越群听他语气松动,满怀希望地抬头看他。
齐轩朝堂沉浮多年,隐藏心绪已是习惯,更何况面对的只是卓越群这种自以为是的三流之徒,无需费力就让他以为自己当真被他唬住,情愿跟他绑在一根绳上了。
卓越群被他的神情蒙骗,还以为自己保住了一条命,扶着桌沿起身,脸色稍微恢复了一点血色。
齐轩不再跟他多说,心里却已经有了计谋。
这卓越群说的有几点是在理的,眼下这凉幽城中知道账册的人屈指可数,有动机抢账册的,也就只有莫烨一人,所有他要想拿这账册,自然还得找莫烨。
那么他就必须暂时留卓越群一条命,否则到时候上哪里去找如此合适的替死鬼呢?
齐轩又随口宽慰了卓越群两句,转身从屋里出去了。
院子里的男男女女还在打着灯笼各个角落寻找,可他们其实连自己要找的东西具体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丢的。
主人家明明说自己昨夜看过那“书”之后便亲手锁进暗格里的,那暗格又没有其他人知道如何打开,那东西难道还能不翼而飞了不成?
多半是他又想了什么新花招要戏耍他们这些下人罢了。
熙攘的灯火照了一夜,却除了满院子的貌合神离之外什么都没照出来。
莫庭晟原本还在好奇江翊会“想”什么法子“弄”一本账册来,没想到他什么都没说就消失了两天,然后等到他再出现,就献宝似的把东西递到自己手里。
那东西第一眼看上去就只是一本极普通的书册,青黄油纸包的封面上一片空白,没有书名,没有标识,唯一可见的就是书页的右下角标的一个“叁”字。
除此之外,这整本册子内里的书页都用油蜡处理过,写在书页上的油墨被油蜡封存起来,字迹便能经年不损。
莫庭晟露出了讥讽的笑意——这些人为了长久保存这些通篇累牍的罪恶往来,也算是煞费了不少苦心。
江翊见他就只是来回看了两遍书面,又粗略快速翻了一下内里的书页便把东西放在一边不看了,问道:“你不看看里面的内容吗?”
“我又不是账房先生,”莫庭晟兴致缺缺:“你确认过了,这册子确实是我们要找的东西没错?”
江翊见他有意不答反问,只好先回答他的问题:“我亲自盯了他两天,那个卓越群每天都要把东西拿出来看一遍求安心,那德行,只怕对着祖宗排位都未必能有这般虔诚,想必是不会错的。”
莫庭晟听到他说前半句的时候眼睛就瞪大了,满脸不敢苟同地看着他:“亲自盯了两天?”
江翊看他这神情,还以为他是误会了什么,慌忙替自己辩解:“我可没看什么不该看的东西!”说着当即指天为誓。
莫庭晟按下他那童子军三根手指,失笑:“你在想什么呢?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这种人。”
江翊松了半口气,却还是吊着半口,不那么心安地问他:“那你怎么这幅神情?”
莫庭晟见他完全一副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的模样,“哼”了一声,一巴掌带着风声呼到他肩膀上:“你前几日才跟我说过这卓越群手底下养了不少打手,如今那齐轩又住在他府里,整个卓府的布防必定不会松散,加上那个卓越群五天前刚刚围杀失败,这几日肯定就是只被吓破了的惊弓之鸟,恐怕有点风吹草动都会倾巢而出,你倒好,这个节骨眼跑去盯梢!”
江翊虚惊一场,听他教训自己的话越听越开心,知道后面只剩下满脸有些傻气的笑意,乐呵呵地心甘情愿承他这一下。
莫庭晟明显是收着力的,动静虽大,打在身上却并不觉得非常痛。
他涎着脸,瞅准了时机抬手抓住从肩上落下来的手,笑道:“你看我这不是安然无恙回来了吗?放心,我对自己的身手还是相当有自信的。”
莫庭晟对着他这幅有恃无恐又没脸没皮的模样也没了脾气,手被他抓在手里,感觉到他指尖传过来的微微凉意,还想再笑骂两句的念头便被冲散了,另一只手把他的手包裹住,眉宇间微隆起褶皱:“手这么凉。”
短短四个字,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只是这么随口一句,江翊便觉得周身吹起了一阵江南三月的春风,温润和暖,怡人心脾。
“不冷。”江翊笑着说道,却把手往他手里蜷了蜷,惹得莫庭晟刚要收回去的手只好又握了回去,看着他,也跟着低眉笑了。
西北这两天已经有了入冬的迹象,清晨深夜总能在路边的草叶上看到龟裂分布的凝霜。
可这点寒意,却好像忌惮他们所在的这房间,只是从窗口路过,不敢逾越跨进来半步。
两人互不退让的调笑嬉闹都已经是日常,这样你不言我不语无欲无求的温情却是少有,沉默延续片刻之后便觉得有些令人坐立不安。
莫庭晟问:“卓越群你怎么处置?”
“没有处置。”江翊答道,见他看着自己,便继续道:“这本账册原本并不属于卓越群,他先是抢在莫烨前面杀人夺书,而后又设伏围杀他,莫烨肯定不会放过他。”
莫庭晟点了点头:“那位齐丞相也未必会真心保他,你处不处置他确实无所谓。”
江翊透出些隔岸观火的好事者神色来:“我要是齐轩,比起杀了他,我会更加愿意用他来做挡箭牌。”
他这么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其中的周旋莫庭晟稍一想就明白了。他本就是个通透的人,从来不愿动心思算计,只是因为不想,而非不能。
只不过莫庭熹毕竟是他二哥,他所犯之事,即便是要追究,也有大裕律法为依据,总不可能让其他人陷他于险地。
他眼中眸光闪动,江翊看得真切——能怎么办呢?他的小将军,终究还是嘴硬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