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庭晟和江翊断断续续找了三天,那些山匪却真的像是从这世上凭空消失了,居然当真半点踪迹都找不到。
他们把衙门附近的居民无一遗漏全都问了一遍,可当时已是深更半夜,宵禁已久,普通人家根本不会闲着没事到那个点还在外晃悠,因而自然是一无所获。
唯一确定实打实见过他们那班人马的只有更夫和那天夜里给他们开城门的那名守卫。
可他们都表示只能确定看见了莫大人的人马当晚押着不少人进了衙门,那个时辰捉拿犯人,那些人想来肯定不是善类,他们也不敢贸然接近,加上街道黑灯瞎火,借着月光能看清楚到底有多少人已经实属不容易。
两人处处碰壁,越挫越勇,每天到处跑,变着法子寻找线索。
惹得那些被安排在暗处跟着他们的人也只好跟着团团转。
在这期间,调整好了心态的莫庭晟本想找他的兄长当面求证一些事情,可他去找了几次,都没如愿说上话。
莫庭熹受的是穿刺伤,皮肉生长需要时间,虽然近来天气转凉,不用担心伤口发炎,但每次疼起来依然不那么好受,大夫便在他的药剂里加了镇痛安神的成分。
莫庭晟去了几次就觉得他跟他这位亲兄长怕是没什么缘分,否则也不至于他每次去,每次都能碰上他吃完药刚睡下。
“......还有他身边的那个青年,长得挺俊秀一孩子,每次见到我就拉长个脸,跟黑面神似的,瞪着我的眼神就好像我下一刻就会拔刀架在莫大人的脖子上,若不是我清楚知道自己没有癔症隐患,简直要怀疑莫大人身上那伤是我梦游的时候给他造成的。”莫庭晟觉得自己实在冤枉地很:“我要是再多去几次,保不齐什么时候他就得跟我动手了。”
江翊听着莫庭晟唉声叹气,低头拿扇子抵在额前,肩膀剧烈起伏着,笑得整张茶桌都在抖。
莫庭晟把后面的话吞回去,看着他笑得难以自持,垂下眼去不动如山地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梗立在杯中载浮载沉,他轻轻吹了一口,心里盘算着:这样的损友,要不趁早找机会断了吧。
他捏着茶杯的指尖用力到泛白,要不是顾忌场面,简直想把面前的茶桌掀到江翊的脑门上。
自己可真是脑子进了水,没事跟他诉什么苦?
任凭他表面上如何岿然不动,江翊还是从他的指尖看出他真正的情绪,轻咳一声,某种意义上的求生意识冒出头来,俯首低耳地连声认错:“失态失态,实在是兰兄描述得太过生动,我虽不在现场,却犹身临其境,一想起来,便觉得当时的兰兄一定相当地......嗯......”
他在眼前人明晃晃的眼神警告下非常识时务地把“可爱”两个字咽了下去,生硬地拐了个弯,找了个听起来比较客观且适当的词:“为难。”
可真是难为他的憋笑憋得脖子都红了,还能如此贴心地做出应变。
“哦?”莫庭晟笑容里的假意非常明显:“所以知道我犯难,江兄觉得很有趣?”
江翊笑得弯下了少许的背脊立马被拉得笔直,正襟危坐地像一个回答先生点名的好学生:“当然不是!我对兰兄之心,天地可表!”
表情之诚挚,就差指天为誓了。
要不是考虑到茶楼人来人往,他若是当真起誓惹了眼,莫庭晟极有可能会立马丢下他走人,他但也不吝这么做。
这么些时日下来,精于审时度势的江某人已经摸透了他这位好知己是典型的嘴硬心软。
也是真的心胸宽阔,这种事情,他不会真的和自己计较。
莫庭晟本就不是真的生气。
他在这些日子的相处中似乎养成了一个自知不上台面的陋习。
只要两人讨论的不是什么要紧事,他总是习惯先杠他两分,再看他讨饶服软,算是在至今一筹莫展的重重谜团的间隙寻一些意趣了。
莫庭晟偶尔也会觉得自己这样似乎不太合适,毕竟在此之前的长久以来,他待人都还算边界分明。
上一世是因为功绩卓绝处境敏感,所以需要避嫌,这一世则是因为身边的人都离朝堂太近,他很难信得过。
可偏偏江翊也像是对他们之间的这种相处模式习以为常,从未抗议过。
两人之间达成了某种奇怪的默契,心照不宣,谁也没有真正急过眼,他便也就时常会忘了收敛。
就比如现在。
莫庭晟意识到自己又犯了毛病,顺坡下驴,板着的脸一松,拿过他的茶杯给他把茶满上,递过去笑道:“江兄莫急,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江翊知道这一茬就此揭过去了,接过茶一口喝完,又自己主动接过茶壶为他倒茶,还顺手把新上的茶点往他面前推了推:“兰兄不是爱喝酒吗,今天怎么想到来这里喝茶了?”
茶桌就那么丁点大,胳膊都不用伸直就能摸到对面的桌面。
隔壁桌被心上人约出来对饮还得自己动手的年轻姑娘见了,当场便甩下脸走了。
那愣头青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位置上望着姑娘离开的方向一脸茫然,被边上看不下去的好心大哥在背上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一把才如梦初醒,想起来该追出去。
可他起身起得急了些,脚踢到了桌角,这茶楼兴许是之前闹事的人多了,便把茶桌都固定在了地上,那青年这么一绊,五体投地整个人扑到了地上,给面前路过的一个大爷提前行了个体面的拜年礼。
众人哄堂大笑。
作为祸首却不自知的莫庭晟小口茗着茶,看话本似的把整场戏看完,张嘴就来:“天干物燥肝火旺,不宜饮酒。”
江翊眉头一挑,嘴角又压不住了。
这人近来在自己面前越发恣意了,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莫庭晟转回来看到他眼底眉梢全是努力克制的笑意,想了又想也想不明白自己又说了什么让他能觉得好笑的事,摇了摇头也不跟他计较,正在此时,余光扫到一个人影,他眸光里的放任无奈一散,沉了下来,连带着身上那股子闲适懒散都敛了起来。
像换了个人。
他虚搭在桌边的那只手伸出食指,在江翊的手背上轻轻敲了两下,见他抬眼,朝他使了个眼色。
江翊会意,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楼梯上来一个其貌不扬的大汉,打着赤膊,遍身横肉,脸上长了一双贼眼,看人的时候先斜视三分。
他看起来好像正试图努力地不想让自己过于显眼,驼背缩脖地想把庞大的身躯藏在沉甸甸的货篮之间。
奈何他有些不得要领。
他肩上一边扛着一个装满了各色茶袋的货篮,那两个货篮,随便哪一个都能装得下一个成年男子。
他动作又不甚细心,经过的每一个人都要小心避让着,生怕自己不小心被碰到一下,就得在床上躺上好几天。
以这种姿态出现在来往的茶客之间,很难不受人瞩目。
江翊粗粗看了一眼,转过来发现莫庭晟还盯着那人,直到他进了后厨。
即便知道此人必然和他们所查之事有所关联,他还是忍不住有些吃味:“兰兄今日特地起了个大早约我来这里喝茶,就是为了他?”
莫庭晟正想事情,没有察觉他语气不对,答道:“没错。”
江翊垂下眼去,倒了杯茶,晃了晃杯子:“一个茶楼杂役,有什么好看的?”
莫庭晟还若无所觉:“此人正是我之前在那关押小孩的院子里看到的大汉之一,昨天在街上无意见到,便一路跟着他到了这里,我打听过,他此前便一直在这茶楼做工,不是最近才来的。”
江翊见他还没反应,便也觉得无趣,把那些无人搭理的酸水混着茶汤咽进肚子里:“你觉得这个茶楼有问题?”
莫庭晟颇为赞赏地看了他一眼。
他本就是个才思敏捷的人,虽然时常言行没有章法,真正思考起某件事情的时候却总能洞若观火,精准地抓住要害。
莫庭晟:“他们既然可以开一家青楼做掩护,那么再开一家茶楼做据点,也不足为奇,你说呢?”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精明的算计。
江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杯重重磕在桌上,“咔”地一声,那杯子当场裂成一片,茶桌在他的力气下发出了一声虚弱的惨叫。
周围喧嚣的嘈杂忽地停了下来,满屋子的眼睛盯着他们二人。
江翊在众目睽睽下怒喝:“兰兄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他这话说的没头没尾,周围所有茶客全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伸长了脖子等着下文。
偶有几个廉耻心重一些的还知道借着喝茶的动作做掩饰,拉了拉站起身来的同伴。
莫庭晟顶着一众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目光,悠然自得地呷了一口茶:“怎么?江兄如今,已经听不懂人话了吗?”
他说着,眼皮都没动一下,根本不把面前的人放在眼里。
“你!”江翊猛地起身,像是气急了要动手。
莫庭晟这才抬起眼来看他,视线分明是从下而上地处于下风,那眼里的不怒自威却让所有人都把伸出去的脖子缩了回去。
即便如此,后脖子还是一阵阵发凉。
“怎么?”莫庭晟拖长了音调,视线以他为中轴稍稍往边上挪了半寸,捕捉到躲在厨房门后暗中观察的那双眼睛后,又不露声色地挪回来,缓慢眨了下眼,姿态傲慢:“理字占不住,就要拳头上赢三分是吗?”
江翊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一下“你”一下“我”地支吾了半天,面红耳赤地拂袖而去了。
临走前还不忘目带凶光地在众人面上扫了一圈:“看什么看?没见过吵架的吗?”
他这街骂地入木三分,莫庭晟差点没收住,茶杯挡在面前,狠狠咬了自己舌尖一下才没笑出声。
闹剧算是就此落幕了。
处于风暴中心的莫庭晟半点没觉得不自在,甚至还有心情扶起刚才被江翊那一下震得倒翻了的花瓶,附庸风雅地捋了捋花叶,见他们还不肯散去,便环视了一圈。
众人做鸟兽散。
莫庭晟抬手朝茶小二招了招手,指着桌上的碎茶杯:“劳驾报个价,在下如数赔偿。”
那小二也算个实诚人,没有趁火打劫,二人银货两讫,莫庭晟又问:“小二哥,向你打探点消息。”
那茶小二看出面前是个财主,微弓着背附耳上前:“客官您问。”
莫庭晟:“建安城的西郊有一处杂草丛生的废弃院子,小二哥可知道那是谁家的?”
茶小二愣了一下,低垂的头往后退了三分地:“客官问这做什么?”
莫庭晟露出了些局促的笑意,解释道:“实不相瞒,在下是外地来的,准备在建安城做些小本生意,最近正在寻一处地方做私宅,奈何囊中羞涩,好的院子又买不起,前两日恰好经过看到了那院子,便想着这院子既然荒废成这样,想必它的主人并不重视,价格上也会更有闲余,”
他说着打量了一下小二的神色,问道:“怎么?这其中有什么隐情,不方便问吗?”
那茶小二扯出不太自然的笑来:“倒不是有什么不方便,只是客官你这问题问得太寸,我确实是答不上来,抱歉啊。”
莫庭晟有些失望的摆了摆手:“无妨无妨,多谢小二哥了。”
那茶小二点头哈腰地帮他倒了几杯茶算是赔罪,这才走开去。
莫庭晟假装转头看窗外,余光却盯着那茶小二,见他进了后厨急急掩上了门,神闲气定地小口抿着茶,手里挑起一粒糕点中的核桃仁,曲指做弓,将果仁打向茶楼斜对处一个房梁上。
那果仁酥脆松散,可乘着他的指风撞到瓦片的边缘却完好无损,甚至还拐了个弯,气势汹汹地扑向楼底下站着的江翊,他抖开折扇,扇面一挡一拦,轻松化去上面的锐气。
那核桃仁躺在扇面上,乖巧可人的模样。
江翊看了它片刻,解下腰间的锦囊,把里面的碎银子倒出来塞进怀里,把那核桃仁用手帕包了,塞了进去。
他满意地把锦囊又挂回腰间系好,勾了勾嘴角。
这夏末秋初的零星热意全化成了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