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庭晟在一阵不疾不徐的敲门声中转醒,看了看天色,六更未过。
门外的人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门,期间伴随着做贼似的低声轻呼:“兰兄?兰昊?起了吗?”
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怕把屋里的人吵醒,还是想把人叫醒。
莫庭晟的视线从霞光尚未褪尽的天边缓缓移到天花板上,怨愤地盯了片刻,认输起床开门,磨着牙问面前笑容满面的人:“敢问江兄,现在什么时辰?”
“马上就到辰时了,”江翊把手里的油纸袋子递到他眼前:“我买了早点,还热乎的,有家刚出炉的新鲜包子看着不错。”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人不仅赔笑,还带了随礼。
莫庭晟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就好憋着压下,有气无力地往边上让了让:“进来吧。”
江翊这几天有事没事就到他房里串个门,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都摸得门儿清,进了门自发就从柜子里找出备用的碗筷摆开,看着莫庭晟关上门走到桌边的短短几步路已经打了三个哈欠,关切问道:“昨夜没睡好?”
莫庭晟伸手接过他递来的餐具,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江兄是不是忘了,你我回到客栈的时候就已经是丑时了?”
何况后面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就算他一离开自己立马躺下睡觉,到现在满打满算加起来也只有不到三个时辰,这位仁兄一大早就精力如此旺盛,也是相当让人佩服的。
江翊听出了他话语之间不易觉察的抱怨,看他吃着吃着眼皮就要黏到一起去,好脾气地给他把豆浆倒到碗里递过去:“是我唐突,所幸没什么要紧事,兰兄吃完回去再睡一会儿。”
莫庭晟眼睛睁不开,神志却是清醒的,伸手接过碗,豆浆的温热透过碗壁传到指尖上,有什么东西顺着流进了心里。
他之前没有特地注意过,现在忽然觉得,江翊在对着自己的时候态度实在是好得不太正常。
有时候甚至让人觉得算得上过分的谦卑。
若是说他这人本来就是单纯的好脾气也就罢了,可如果细细回想起来,不难发现之前他在面对其他人的时候那些亲切随和都是浮于表面的,并没有多少耐心......
莫庭晟嘴里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
他垂着眼思考,腮帮子里还塞着刚入口的包子,鼓鼓囊囊的,即便知道他这副皮囊底下是个疏阔热血的大好男儿,江翊还是难以克制地觉得他看起来实在可爱,费了不少力气才没伸出手去戳他,闷声低笑着说:“兰兄要是实在困倦,就先去睡吧,我把早餐放到厨房去,等你起了再给你拿过来。”
说着就要起身收拾。
莫庭晟抬手虚虚挡了一下:“别麻烦了,我没这么娇气,”说着抬眼看他一眼:“你不吃吗?”
江翊从善如流地坐下,往自己碗里夹了个煎饺,调侃道:“话又说回来,兰兄方才二十出头,正值年少,怎么这般嗜睡?莫不是有些气血亏虚了,我知道城中有个老中医的医术甚好,不如哪天兰兄得空,我带你去开个方子调理一下?”
莫庭晟由着他聒噪,等他说完,语气慵懒地回了句:“是比不得江兄,一夜没睡,还能这般精力充沛。”
他这话说得无心,听者却有意。
江翊笑容一僵,意识到后立马看向莫庭晟,见他视线不在自己身上,松了口气,故作好奇:“兰兄怎么知道我一夜未睡?”
莫庭晟指了指他的衣服:“你右后肩昨天在山洞里蹭上的灰印子都还在。”
昨晚两人回来的时候身上的衣服都沾着湿气,穿在身上并不那么舒服,就算江翊真的是累得和衣就睡,那些印子也该蹭到床上去,不会这么清晰地还留在原来的地方。
江翊扭头拉着衣服看了一眼,果然上面有一大块清晰的印子,想来可能是当时两个人躲进石缝间的时候不小心蹭上的。
他穿的是一件靛青色的长衫,那白色的石灰黏在上面其实格外显眼,只不过刚好在他自己寻常看不见的位置。
莫庭晟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江翊这么问,就把心里想的说出来了。
江翊在那灰印子的位置上随意掸了掸,视线自然下落,挡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
他这位“兰兄”心思太细,要想在他面前不露破绽,实在太难了。
好在莫庭晟没有追问,只是专心致志地对付面前的早点,直到把一整桌的吃食都扫荡一空,才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眼神也变得清朗了起来。
他动手要收拾,被江翊拦下:“放着我收,兰兄去休息吧。”
莫庭晟好笑道:“刚吃完哪里能睡得着,我昨夜和莫大人约好了,一会儿收拾一下该出门去了。”
江翊手上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转瞬语气又如常:“也好,早去早回,晚上早点休息也是一样。”
莫庭晟见他好像对于打断了自己的睡眠这件事耿耿于怀,拐着弯安慰道:“我以前每日起床之后会便会犯懒,磨磨蹭蹭地总是三餐不规律,这段时间多亏了江兄,我这胃都变得老实多了。”
江翊听话知音,嘴角恨不得咧到耳根去,满脸盛不下的笑意弥漫到眼底。他舌灿莲花,到了这种时候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所有的付出,在做之前就想着回报,那是算计;在做了之后有心计较,那是心胸不够;而有的人从未计较过回报,却不代表他就不期待回报。
而这种回报未必需要有精打细算之后相对等价的馈赠,有时候只需要对方的一句肯定,让付出的人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对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这就足矣。
莫庭晟没想到自己这么一句话就能让他反应这么大,那眼神简直比外面初升的日光还要明亮,加上就在刚才意识到江翊对待自己有所不同的念头在此时又跳了出来,他没来由有些心慌,胡乱说了句:“江兄自便。”
逃也似的进里屋换洗去了。
江翊从他略显仓皇的脚步中看出了落荒而逃的味道,咂摸了片刻,心底角落了再难压抑地滋生出了某种不足为外人道的情愫来。
他右手在心口压了压,呼出一口气,视线落到自己的衣服上,那点蠢蠢欲动的热度便又降了下去。
他听到水被撩起又落回盆中的动静,隔着帘子往里屋的方向望了一眼,低下头去继续收拾着。
莫庭晟洗漱完,心情也平复了。
上一辈子从记事开始便在马背上过日子,到死心中都“平定边境,家国昌盛”这一个愿望,又始终觉得自己这样的人,朝生暮死尤未可知,实在不想为了延续香火耽误了哪家好姑娘的一生。
加上他前面还有两个兄长,莫老将军虽然偶尔提两句,倒也没有强行要求过。
这一世更是因为心境不同,那些“同龄”的姑娘在他眼里就跟小娃娃没什么区别,他实在是跨不过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去接受他们的美意。
所以他前后罔活了这五十多个年头,对儿女情长上的事十窍便只通了九窍,唯独剩下的那一窍不通。
可他只是不擅风花雪月,又不是傻,江翊方才的眼神他看得真切,即便没能完全明白其中热切背后的含义,却也知道那不是普通朋友之间该有的眼神。
可为什么呢?
莫庭晟手上换着衣服,无意看到镜子里的自己。
见色起意?
他兀自摇了摇头。
论姿色,江翊只怕更符合时下俊美男子的定义,何况他从没有其他逾矩的行为,半点不像是冲着声色而来。
他想着想着,又走岔了神,等穿好了衣服,又想不起来自己刚才乱七八糟地想了些什么,看了看天色,姑且把这些没影儿的事先放在一边。
出去的时候江翊已经走了,兴许是自己想事情想得出神才没听到动静,他看了眼焕然如新的桌面,心里简直要生出歉意。
天气虽然变了,日出的时间却不会变得这么快,莫庭晟从客栈走出来的时候,天光就已经大亮了。
一夜温度骤降,那些终日叫嚷的夏蝉被冻了个措手不及,直到这个时间都还偃旗息鼓,只是偶然从草丛里发出一两声绵软短暂的叫声。
去往衙门有一些距离,昨天走得够多了,今天就有点不想动,莫庭晟于是先拐到马厩去找赤云,没成想和江翊撞了个正着。
江翊的怀里抱着一小堆草料,举起的手里还攥了一把,赤云大爷端得惬意,就着他的手头都低不了几寸,小口小口细嚼慢咽着。
一人一马听到脚步声朝他看过来,赤云像是知道他又要使唤自己,翻了个白眼,打了个喷子,低下头去继续吃着。
它若是会开口,只怕要气鼓鼓地说一句:“有什么事等我吃完再说。”
江翊露出了些许意外:“兰兄今天要骑马去吗?”他说话的态度并不热切,和方才在屋里的时候天壤之别。
莫庭晟暗暗松了口气,上前几步:“是,昨天白天走够了,想偷个懒,赤云也好几天没走动了,刚好牵它出去遛遛。”
马大爷的耳朵扇了扇,表示这话并不那么中听。
两人都知道它是个鬼灵精,见状相视一笑,各自心里还萦绕的点微不可查的不自在也在这一笑间不留痕迹散了。
莫庭晟看着他和赤云一递一吃地默契十足,倒显得自己像个无关紧要的人,清了清嗓子问道:“怎么是江兄喂它?客栈的马夫呢?”
江翊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笑道:“兰兄昨天骑了莫大人的马回来,赤云像是心里不高兴了,今天一早马夫投喂的时候差点被它尥了蹶子,那马夫吓得不行,本来是要去找你的,我想到你要外出,赤云也愿意给我面子,我就干脆接了这差事了。”
莫庭晟脸上一热,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
这人成天操心着自己的饮食也就算了,怎么连赤云的都管上了?这人情欠的,什么时候能还得清了......
江翊喂完了草料,把手拍干净,还周到地打开厩门,帮他把赤云牵出来:“路上小心,早去早回。”
莫庭晟看着他递过来的缰绳:“江兄今天有别的事吗?”
江翊没反应过来他为什么这么问,答道:“没有,怎么?”
莫庭晟接过绳子朝他笑了笑:“若是江兄不嫌弃,不如和我一同去见见莫大人?”
江翊脸色不明地看着他,像是在问:“为什么?”
莫庭晟迟疑了一下,再一转念:人家对自己掏心掏肺任劳任怨,他却还在这里保持距离生分提防,实在不是一个磊落君子该做的事。
防人之心不可无,可到底不是普天之下皆恶人,信一次,或许也无妨。
莫庭晟:“我昨天所说关于荒山的消息,其实原本是有人送到莫大人手上的,江兄跟我说过那山洞有猫腻,因而我觉得,那些被抓到的山匪只怕也还有问题,今日前去本来就是要同莫大人确认这些事情,江兄本也参与其中,因此想着,你若是愿意,便和我一起去看看。”
江翊心中大喜,面上却还要借机忸怩一番:“昨夜一见,莫大人对我并不待见,我又在兰兄面前说过他的坏话,兰兄当真还要带我去吗?”
赤云听着两人磨磨蹭蹭,仰了仰马头。
莫庭晟用力拽了一把缰绳,道:“你二人一个是我引以为知己的朋友,一个是我的兄长,我自然是希望你们之间若是有什么误会,能够早些说开。”
江翊喜怒莫辨地点了点头,倒也没再推脱,牵出莫庭熹留给他们的那匹马:“也好,刚好把莫大人的马给他还回去。”
他这人时而直率地让人难以招架,时而又别扭地做什么都要遮遮掩掩地找些说得上号的名目,实在是让人琢磨不透......
莫庭晟不置可否,翻身上马,心里默默嘀咕着:“都说女人心海底针,看来这有的男人的心也是不遑多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