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山洞,两人便看到山腰处一片火光,把半座山头都照得犹如白昼。
他们站在高地,往下一看,轻易就能分辨出其中一伙是莫庭熹的人,另一伙人则是山匪装扮,那些人有人肩上挎着包裹,有人手里还拎着鸡鸭,看这样子,大概是山洞里那群人同伙,外出“打猎”归来,和他们在山腰遭遇上了。
那些人估摸着也有二十多人,一个个膀大腰圆地看上去都不太好招惹,可偏偏他们今天运气不好,遇上的是莫庭熹这个领兵打仗出身的人。
巧妙利用阵法应战,以少胜多尚且都是兵家常事,更别说眼下他们还是人多势众的一方。
莫庭晟便悠哉打了个手势叫停了江翊,后者本来就不担心,便乐得轻松。
两人看戏似的,往下走了一小段,在离战局一段距离外站定,等着眼前结局毫无悬念的戏码开演。
莫庭熹手势一抬一落,手下的人便训练有素地一拥而上,迅速合围,用不了半会儿功夫就把那些山匪全部制服,手脚麻利地一个个绑得妥帖。
莫庭熹招来一个人,低声附耳交代了两句什么,那人便点了下头,领着人马先走了。
只留下莫庭熹一个人站在原地,负手而立,没有要动身的意思。
方才在山洞里只是匆匆一瞥,江翊的注意力全都在对方对自己莫名的敌意上,并没有过多在意他的长相,自然也无从发现他和身边这人的相似之处,于是见状没有多想:“兰兄,他是在等咱们吗?”
莫庭晟暗暗咋舌,不知道他这兄长打的什么主意,不言不语的看了江翊一眼,作势要往山上去,准备从另一边下山。
他脚跟刚刚转了半圈,就见那边莫庭熹翩翩然转过身来,状似随意地抬起头看向他们。
好巧不巧,就对上了莫庭晟的眼神。
他笑了笑,莫庭晟的脚便被钉在了原地。
无声叹了口气,莫庭晟只好重新调转往山下去。
江翊见他这反应觉得新奇,直觉这两人关系匪浅,不过不管其中什么缘由,他们两人原本就是同路来的,他也用不着强行给自己额外找什么借口,堂而皇之就跟了上去。
等他在那位莫大人面前站定一看,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
他心中愕然,当下完全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比较合适。
莫庭熹作为钦差来到建安城府衙落脚,这事他是知道的,也派人暗中打探过这位大人的来意,确定了他不会影响自己的筹谋之后,就没有分出太多的心思在他身上。
莫家三兄弟的名头各有各的响亮,大公子常年随父征战,战功累累,是莫家一族不二的当家候选人;莫二公子文武双修,年纪轻轻便得到了当今圣上的赏识,时时委以重任,赈灾剿匪,体察民情,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水涨船高,更是闺中少女梦寐以求的情郎,美誉在外,声名显赫;莫三公子则是从出生便奇闻奇遇不断,偏偏他从来深居简出,外界对他的描述不足一二,更给他身上添了神秘色彩,小小年纪,以他为原型写就的话本在茶楼里连着说上三天三夜都未必能说得完。
可惜他江翊没有想嫁少将军的怀春心思,从某种程度上严格说起来,他对莫家人也并没有太多的好感,所以从来没想过去一睹这位莫二公子的真容。
如今看来,倒是他片面,差点就错过了揭露他这位“兰兄”真正身份的契机。
他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来往,莫庭晟能明显感觉得到,可眼下形势尴尬,他不知道该从何开口,只好故作镇定,目不斜视地往另一边张望。
就好像这穷山恶水的境地有什么值得人留恋的景致。
莫庭熹看他一眼,转向江翊:“此次多亏了江公子,果真虎父无犬子。”
他这一提,前几天那个雨夜里莫庭晟那一番扑朔含糊的话便全都有了答案,江翊一僵,但即便是硬着头皮,他人五人六地说起场面话来,还是驾轻就熟:“莫大人过奖了,若不是莫大人此番及时赶到,我二人今夜的境遇还犹未可知呢。”
后面的那一批山匪显然是正准备回洞的,若是和他们遇上,前追后堵,就算两个人身手了得,对付三十四号人也还是吃力的,所以他这话听起来倒也不算全然的阿谀。
莫庭熹不为所动,眉宇间全是得体的疏离:“江公子折煞莫某了,二位单枪匹马闯入贼营,想来必有后招,我若不来,二位也定是能逢凶化吉的。”
莫庭晟正看这两个人精的来往,一听这话,眼神又默默飘远了。
这位莫大人这模样,倒是让他想起初见时候的兰昊,只是心境不同,相似的脸相似的神态看在眼里,也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江翊看出他对自己并不待见,也不在意,只是不卑不亢回击:“实不相瞒,江某此来全无准备,全凭心中对我这位朋友的百般信任,知道他不会陷我于不义之地罢了。”
莫庭晟无辜遭了敲打,心里对这位占三分理就告七分状的江家公子颇有微词。
眼看莫庭熹和江翊你来我往地没完没了,他只好见缝插针地打断他们:“两位若是相见如故,不如找个地方坐下促膝长谈?兰某今夜受了惊吓,就不多陪了。”
说着摆手就要走。
莫庭熹便毫不恋战地从和江翊的对局中抽离出来,语调平稳:“兰公子。”
莫庭晟于是又被一股无形的压力牵住了。
虽然他觉得凭江翊的聪明,多半已经猜到了自己的准确身份,但他的好兄长到现在都还记得给他留两分薄面,没有当面拆穿对峙,已经是莫大的宽容了。
自己昨夜得了消息以后没有提前知会他就擅作主张来了这里,估计他心里铆着火,等着和自己清算呢。
莫庭晟低眉顺眼,扶手行礼:“莫大人此恩兰某谨记于心,明日必定登门道谢。”
莫庭熹定定看着他低头时露出的发旋,妥协问道:“兰公子的马呢?”
莫庭晟摸了摸鼻子:“为防惊扰山匪,我们没有骑马来。”
莫庭熹责怪地看了他一眼,又有意无意看了边上的江翊一眼,道:“荒山清冷,夜寒露重,兰公子不如和我同骑,也好早些回去休息。”
江翊看了他一眼,挑眉。
“我......”莫庭晟窘然。
江翊是跟着自己来的,即便不是他主动邀约,却也断然没有把人单独扔在这里的道理,又不是小孩子闹脾气搞孤立,这二哥怎么年纪越大越小气了......
莫庭熹见他迟疑,蹙着眉,却到底是松了口:“罢了,我的马在山下,你们骑走吧。”
“那大人你呢?”莫庭晟问。
“我的人马押着山匪,脚程不快,我走两步就追上了,不说了,我先行一步。”说着当真转身走了。
本是三个人的微妙平衡即刻被打破,莫庭晟和江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该怎么起头,便这么相顾无言,不尴不尬地往山下走去。
江翊心念百转,天人交战了许久,还是决定先坦白:“兰兄不好奇我为什么不告诉你,我建安城将之子的身份吗?”
莫庭晟坦言:“当然好奇,”他笑了笑,“但我好奇归好奇,你若不想说,可以不说,反正眼下看起来,不管你是不是建安城将之子,对那些歹人而言也没什么区别。”
江翊面上一空,笑开道:“兰兄这是嫌我名不副实呢?”
莫庭晟轻轻摇了摇头。
江翊笑容淡去,正色道:“不过我不说,也确实是因为名不副实。”
他这么一说,莫庭晟反倒被勾起了好奇心,看向他等他继续。
“我是建安城将之子不假,但我自小孤僻,与家中二老并不亲昵,又于十三年前一次机缘,不顾家中反对离家求师,十三年间从未归家,此次回到建安城,也是至今不曾和家中联系,”江翊说着,若有所指道:“时至今日,连我爹都未必能认得出我,也不知道莫大人是如何就能发现我的身份。”
莫庭晟原本听他前面半段只觉得像是另一个自己,可再听到最后别有用意的一句,顿时脸色微变,心生不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嘴上还在“兰兄”地叫着,便一个没注意忘了这人的真正身份,被他语气不善地顶了一句,莫庭晟才惊醒过来自己说错了话,忙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莫大人既然发现了,莫不是我爹也知道我已经回来,这样的话明日怕是得早早回家挨骂去了。”
话说到这份上,莫庭晟再瞒下去就没什么意思了,于是礼尚往来,就着话头:“你应当已经猜到我和莫大人的关系了。”
江翊蒙混过关的专用笑容缓缓敛去,老老实实点了点头,看起来异常的乖顺。
莫庭晟见他这样,稍缓了缓语气,还是义正言辞地跟他立规矩:“江兄既然知道我和莫大人的关系,也应当明白,我虽然远离家中,但莫大人毕竟与我血脉相连,有人当面指摘,我少不了是要维护一番的,此事还望江兄勿怪。”
江翊做好了被严词责骂的准备,结果语气却比自己想象的温和许多,再想到自己当着他的面说他家里人不是这点确实做得不对,便颔首低眉,认错态度极好:“是我失了分寸。”
莫庭晟不禁失笑。
他心里其实也清楚,江翊哪里是会失分寸的人,他会这么说,肯定是有自己的考虑在里面,但另一方面,他也相信莫庭熹,只觉得这其中可能有什么误会,想了想,委婉道:“我与江兄一见如故,这些日子以来已将你引为知己,为免徒生不愉快,希望往后若是无凭无据地妄议,望江兄莫要说了。”
江翊听得明白,这是给自己台阶下,明明是他有错在先,就没理由到这份上还不识趣,也不矫情,半点不犹豫地捡起自己惯常的模式,顺着杆子往上爬:“兰兄放心,莫大人即是你的兄长,那便也是我兄长,往后必当谨言慎行。”
莫庭晟:“?”这话好像哪里听着不太对劲。
可一看江翊笑得满是讨好意味,就差背后多出一条狗尾巴晃两下。
再一想他年幼离家,必定吃了不少苦头,又和家人关系不洽,长此以往,对人对事多提防几分也是正常。
莫三公子就这么不显山不露水帮着对方把自己说服了,前嫌尽弃地主动提起:“江兄既然是建安城人,不如跟我介绍介绍,这建安城中,还有哪些和这荒山相似的特别景致?”
江翊求之不得,折扇一抖开,便跟说书先生似的声情并茂起来。
星夜浩瀚,两人一路说笑,一路往下,山头空旷,声音便偶尔被平地的风带得远了些。
飘到另一个人的耳边。
莫庭熹坐上车,若有所感地往荒山方向看了一眼,问赶车的人:“人怎么样?”
“死了六个,重伤两个,剩下的都是轻伤,那个叫江翊的,下手也太狠了。”
那人答完,等了许久没有下文,以为车里的人没听清,问了一句:“将军?”
莫庭熹一手支在车窗上抵着额角撑着,视线往下,半阖着眼,听他这声才又开口:“死的那几个,你去查一下家里还有哪些人,好生安抚一下,剩下的按照军中规矩安顿处置,怎么,这种事情还要我教你做吗?”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在碌碌的车轮声中断断续续地,可发问的那人一字不差都听进去了,握着马鞭的手紧了又紧,再不敢多嘴。
在他边上坐着的一个青年垂眼朝他手上看了一眼,问道:“将军,我们为什么要演这一场戏?”
车内一阵安静。
他也不催,只是一条腿挂在车外晃着,一条腿曲起,整个人上身笔直靠在车厢的门板上,等着里面的人出声。
莫庭熹像是刚打完一个盹,声音听起来懒洋洋地:“我那个弟弟聪明得紧,建安城不太平,他不能久留,我总得想点办法,让他看到一点想要看到的东西,这样,才能早点说服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