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庭熹原本只是想逗逗他,见他脸上的惊讶全然不像作假,奇道:“怎么?你们结识也有些时日了吧,难不成你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这我自然知道,”莫庭晟心情莫名,道:“但我也只知道他叫江翊,二哥说到江家公子,这江家可是有什么名号?”
莫庭熹默然片刻,道:“你来建安城这么久,就没听说过建安城城将是谁?”
记忆里不起眼的角落里缓缓浮出了一个名字,莫庭晟道:“建安城主......江安守。”
这事也怪不得他,当年建安城之祸的开端便是江家的灭门惨案。
事情的起因不详,他只记得当时建安城山匪祸乱严重,扰得周边城镇惶惶不安,朝中各派众说纷纭各执己见,在朝堂上吵吵嚷嚷,狗咬狗要得满地是毛也没有一个人愿意出来接下这吃力未必讨好的活。
偏偏当时莫家老大老二,以及莫老将军都被先帝委以重任,抽身不得,年仅十六的莫庭晟便主动请缨,前往剿匪。
而等他到的时候,建安城已是半个人间炼狱,江家院内尸横遍地,等他脱离埋伏反击,成功平剿了山匪,便已经是大半个月之后了,那些尸首全都已经面目全非,只能勉强从身上的衣物区分一二,哪里还能记得那么清楚这老城主的名字。
他想起那些惨状,就算清楚知道如今已经过了那个节点,建安城的结局不知道因何已经发生了变化,心绪还是难以自制地被牵动,神色间便流露出一些悲戚来。
莫庭熹看在眼里,以为他是因为受到欺瞒心里难过,叹气道:“江安守独子江燕行,字翊,正是你结识的那位公子。”
莫庭晟的注意力被他这话拉了回来,却怎么也无法在当年的记忆里找出这号人物来。
算起来,他和自己年龄相仿,那当年也不过十五六岁,那院中尸首是这个年纪的倒是不少,只怕当年的下场也不是那么好......
莫庭晟想着,不禁有些唏嘘。
莫庭熹看了看莫庭晟的脸色,又继续道:“我以为你是与他相交甚笃,才不愿离开建安城,如今看来,好像并非如此?”
莫庭晟平了平心,把这事先放在一边,继续说回正事:“二哥可还记得我此前跟你说过,我曾在林中遭遇过劫匪一事?”
“自然记得。”莫庭熹点头。
莫庭晟:“其实那次我所遭遇的并非普通劫匪,而是一群被雇凶前来灭口的人。”
莫庭熹一惊:“灭口?灭谁的口?”
“自然是我和江翊。”莫庭晟语气平静不起波澜,仿佛正在说的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等他把这段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完,莫庭熹手里的杯子都差点捏碎了。
但他到底内敛沉稳,听完便压下了怒气,冷静沉思了片刻,把所有的事情捋过一遍,抬眼扫了一眼莫庭晟,担忧道:“爆炸波及不是小事,你确定没有留下什么隐疾?”
莫庭晟没想到他在所有的紧要事件中独独关注到了这点,心头一暖,却又不惯于用温情脉脉的交流方式,便半开玩笑:“二哥放心,这么多天过去我这不是还蹦乱跳的吗?”
“口无遮拦。”莫庭熹轻笑,随即沉声道:“听你这么说,你是怀疑这些事情的背后也有朝廷的人插手?”
莫庭晟:“就算不是朝廷的人,也必然是和朝廷之人有所牵连的人。”
“你打算怎么办?”莫庭熹问:“留在这里继续查下去?”
莫庭晟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意思却已经很明显。
莫庭熹又无意识转起茶杯,片刻之后开口:“我知道你的脾气,你若执意要查,谁拦着都没有用,但如今建安是个是非之地,为兄只有一个要求。”
莫庭晟点头:“二哥请讲。”
莫庭熹:“让我和你一起查。”
莫庭晟早就猜到他会这么说,当即就想开口说服他,却被他抬手打断了。
“我知道你的担心,你怕我自己本已经身陷麻烦,担心我应对不来,但是如你所说,你我兄弟二人血脉相连这件事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的,我既然知道你身处危机之中,又如何能够袖手旁观?更何况你眼下手边没有可以差使的人,对方能在你们追查之前便抹去痕迹,至少能说明他们人数众多,光这一点,你便无以为继了。”
莫庭晟哑然,知道他说得这确实是问题所在。
他和江翊这两次都被对方捷足先登,很大原因上就是因为人手不足,力有不逮,如果真的能多一些信得过的人帮手,查起来确实会省力不少。
像是看出了他心里所想,莫庭熹推波助澜地道:“你们若是想往深了查,便总有力不能及的时候,有为兄从旁帮忙,不是更好?”
莫庭晟一方面已经被说动,另一方面也知道自己若是不应下这句,自家兄长有的是办法让自己进不了建安城的门——就算江翊是城将之子,到底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前后思量纠结好一阵,也不再忸怩,干脆应下了。
莫庭熹露出满意的笑意,又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道:“只是你我两人长相实在过于相似,此后明面上不能有过多的交集,否则难免落人口实,莫家三少爷若是诈死,对于朝廷而言,可不是一句“玩笑”就能交待过去的。”
莫庭晟摸了摸自己的脸,深以为意。
兄弟二人就此事凑在一起嘀咕了半天,最后决定,既然头一天上门拿人的时候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不如就贯彻设定,将莫庭晟列为“魔头”嫌疑人,对外号称他要时常到衙门配合调查。
至于非要说长相,便只是人有相似而已。
这世上之人千千万,恰好遇到一两个长得像的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否则一个是莫家将门之后,一个是恶名昭著的魔头——虽然眼下只是有嫌疑,但能被牵扯上,多半也不是什么名门正派,哪里能放到一起去相提并论?
相由心生,只要多找几个人配合着宣扬一番,那些人的心境变了,看他们两人看着看着自然也就不会觉得有多像了。
莫庭熹有些忧虑:“只是人言可畏,三人成虎,我担心此后你魔头的名号当真就很难撇得清了。”
莫庭晟倒是觉得无所谓,总归自家兄长也是有分寸的人,谣言归谣言,又不是真事,他原本就像在江湖上有个响亮的名头,便觉得没什么不妥。
莫庭熹见他执意,便也不再纠结。
一切说定,门外又有人来求见,莫庭晟便要先行回去。
临走前,莫庭熹颇不放心的嘱咐:“江翊既对你有所隐瞒,你日后与他来往,也需得多几分心眼。”
莫庭晟闻言笑笑:“他有所隐瞒,我对他也未尝全然表露身份,不过二哥放心,他这个人,愚弟认为姑且还算可信。”
听他这么说,莫庭熹也不好再说什么,把一旁的蓑衣斗笠递给他,重复了一句“万事小心”。
莫庭晟往外走的时候迎面来了一群人,他们各个紧紧裹在蓑衣之中,看不见底下的穿着,头上的斗笠压得极低,盖住了大半张脸,加上如注的大雨遮掩,即便是擦肩而过,也看不清长相。
莫庭晟心觉异样,路过之后回头去看,只见那些人到了莫庭熹的房门口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才推开门进去,毕恭毕敬的模样。
看样子不像是来找麻烦的。
暴雨如幕,草木在疾风里东倒西歪,丝毫看不出原本修剪过的姿态。
即使穿了蓑衣斗笠,一路上还尽力压低了斗笠的边沿,身上还是难以避免地湿了大片。
莫庭晟回到客栈便第一时间回了房间换衣服。
隔了一道门,江翊在听到他脚步声的时候便下意识放下了书,可等他走到门口,手搭上房门,却又停住了动作。
他在醉酒状态下的也只是浅眠,隔壁房间如果有动静,没有道理半点感觉都没有,所以那人早上出门的时候一定是刻意躲着自己。
“既然是刻意,那就是有心不想让你过问,江翊啊江翊,你难道还不清楚吗?”江翊喃喃自嘲道。
说罢,搭在门上的手无力垂下,他转过身往窗边走回去,肩膀看起来也比往常垂了几分。
莫庭晟换完了衣服,又擦干头发,一身清爽地走到外间想倒杯茶,这才看到桌上摆了一包吃食。
他一一拆开看了,竟都是自己这几天常买的几家摊子的早点。
这几家摊子出摊早,收摊也早,自己难得的几次早起都是为了去吃一吃他们家的早点,还因为这事被江翊嘲笑过。
小面都已经泡涨了,看起来是肯定没法吃了,莫庭晟便把剩下的东西用油纸包好,拿到楼下去交给小二,让他拿到厨房去热过,又加了几样小菜。
想了想,又让小二用酒壶灌了一壶清水。
江翊虽然人坐在窗边,耳朵却一刻不停地关注着隔壁房间的动静,听到房门开了又关,他便越发焦灼,恨不得现在就跟出去看看那人到底是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
可他到底是忍得住。
此生能见他一面已经是意外之喜,在他身边待的这些日子也是自己做梦都不敢盼的,若还要再求更多,就实在太过贪心了。
如今他既然对自己有所戒备,或许,不如趁早远离他来得干脆。
江翊端起茶水咽下满口苦涩,吹熄屋内仅有的一盏照明,起身准备离开。
他心有郁郁,神思恍惚,来人又脚步极轻,直到打开了门面对面对上,他还如临梦中。
莫庭晟手里端着重新加工过的早点,往他身后看了看:“怎么大晚上不点灯,江兄这是准备出门吗?”
江翊大梦方醒,一下子不知道该接什么,只好顺着道:“是,有些事要去办。”
莫庭晟“嚯”了一声:“那我今天可真是到哪都不赶巧了,”他举了举手里的托盘,道:“江兄若是不急,不如吃过再走?”
江翊忙往边上退开半步把他让进屋,努力装出如常的样子,装模作样地道:“倒也不是什么急事,我看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改日再办也成。”
说着伸手接过莫庭晟手里的托盘放到桌上,点上灯,又回到桌边把东西在桌上一一摆开。
莫庭晟便大咧咧地坐着任他忙活,只是在看到他把那“酒壶”往自己的方向推了推的时候,嘴角忍不住扬了一下,见他收拾好了坐下,便端起杯子满上,递给他:“江兄辛苦了。”
江翊一僵,惊觉来者不善,又想不出原因,心道难不成他只是喜欢看自己出糗?
莫庭晟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见他透着疑惑,便把杯子往前一送,和他的碰了碰后仰头饮尽,剑眉一挑:“江兄不喝吗?”
被他推到这份上,江翊觉得自己要是此时再开口说不想喝酒,指不定以后就再等不到他主动找自己对饮了,心一横,端起杯子便往嘴里送。
可杯子才递到嘴边,他就感觉到了不对,将信将疑地抿了一口。
是水?
莫庭晟见他喝了,笑道:“怎么?江兄不是喜欢拿酒壶装水喝吗?”
江翊慢慢把杯子放下,方才被他突然的出现打乱的心绪也冷却了下来,看着他,无波无澜。
莫庭晟问心无愧,对他透出的防备也不在意,道:“江兄说得对,这酒壶不一定非得拿来装酒,而同样的,这水进了酒壶,它也依然还是水,江兄你说,是不是这道理?”
江翊察觉出了他话里有话:“兰兄今日出门,是听说了什么关于我的事吗?”
莫庭晟轻轻摇头:“江兄既不想说,兰某自不会问,是水是酒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和谁对饮。”
江翊惶惶不安了一天的心被他漫不经心的三言两语给安抚了,额角眉心每一处细微都舒展开去,整个人像被熨平了一般。
窗外的雨停得如同来时一样全无征兆,洗刷了一天的天连星星都是亮白的。
月色悄然从窗户爬进来,罩在窗边那把椅子上,它静静立着,看着屋内两人热络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