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庭晟不喜欢门窗紧闭,加上原本天气炎热,睡前就更是习惯留一扇窗户通风,这会儿又开着房门,房间里便卷起了阵阵穿堂风。
江翊伸手拨开被吹到脸颊上的碎发,垂下眼去唉声叹气:“兰兄这话说得好凉薄,我一早出去买早饭,回来听说你被官差带走了,便在你屋里等了你一整天,这饭菜也不是什么算准了你回来的时间,只是我恰好刚刚让小二热过一次罢了,没想到竟然惹你这般猜忌。”
他说得情真意切,就差从眼角挤出两滴眼泪来,说话的音量却不小,他们的房门洞开着,路过的人无不好奇地侧目两眼。
莫庭晟简直要觉得自己是个不识好歹的负心人,头皮一阵发麻,抖了抖一身的鸡皮疙瘩,认命地起身关门去了。
这几日下来也知道他不是个简单人物,同在建安城,派人打探一下自己的行踪也不是什么难事,何必非没事去招惹他。
“多嘴!”莫庭晟关上门,抵着门板低声骂了自己一句。
江翊丝毫不掩饰满脸得逞的得意。
莫庭晟硬着头皮视而不见,僵着脖子给自己随手倒了一杯酒,一口闷了下去,液体入口的时候他脸就皱了起来,差点一口喷出来。
忍了又忍,这才没糟蹋这一桌好菜。
他就说怎么今天这酒怎么香味这么淡,还以为是这酒本就不醇,加上有风吹散了酒味,自己闻不到,结果......
他擦了擦嘴,指着那“酒壶”问:“这是什么?”
江翊:“酒壶。”
莫庭晟:“......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水啊,”江翊端过去给自己倒了一杯,理直气壮:“兰兄知道的,我沾不得酒,容易失态。”
莫庭晟对他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坦言表示无法苟同:“这位兄台,你闲着没事往酒壶里装什么水啊?”
江翊端起水抿了一口,明显顿了一下。
这酒壶多半没有用心清洗过,里面还残留了一些酒的味道,再掺上清水,味道简直不伦不类,一言难尽。
这是被自己搬的石头绊了一脚,江翊只好强装无事,放下还剩了大半杯的水:“酒多伤身,”说着给莫庭晟又满上杯,苦口婆心:“兰兄平日里水喝得太少了,对身体不好。”
莫庭晟垂眼看看自己的杯子,又看看他的杯子,“呵”了一声,出去冲门外喊了一声:“小二,来壶好酒。”
他喊完重新回到位置上,打定主意不再搭理江翊。
回想起来这一天里面似乎也并没有发生什么,就连和自家兄长那场无声的进退较量也算不上熬人,可回到房间,被江翊这么一番捉弄,他便突然觉得那些被自己无意间压下去的疲惫泄露出来,让他有些不想说话。
江翊却像是全然不在意,自顾自一边吃还一边点评,一会儿说这道菜好吃,往他面前推一点,一会儿说那道菜不错,给他碗里夹一些。
一个人张罗出了一家子的架势。
莫庭晟不接话,也不讲究,他往自己碗里放什么都吃,吃到好吃的就多夹两筷子,觉得不合口味的就喝一口酒冲掉嘴里的味道。
江翊虽然面上镇定如常,但一开始给他夹菜还有些心里惴惴的,没想到他当真就吃了,一时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成就感,便开始越发殷勤起来,一边“投喂”,一边仔细观察他的反应,总结了一番之后便大概猜出了他的口味。
只是他注意力全在莫庭晟的身上,没注意到手边两人的酒壶在起落之间已经调换了位置。
莫庭晟这一天下来喝了一肚子的茶水,原本并不觉得有多饿,可就这么一筷子接着一筷子,吃着吃着反倒觉得胃口大开。
客栈的酒菜还算不错,食材新鲜,厨师的火候也不错,即便是那道江翊说热过一次的汤羹,也没有失去它原本鲜香。
五脏庙暖和起来了,心情也自然而然跟着舒坦了不少,莫庭晟这才回过味儿来,觉得自己一开始的那番话确实有点小人之心,便想给江翊服软赔个不是。
可当他抓起酒壶往杯里倒,他就觉得好像不太对,凑近一闻——果然,这壶分明是江翊那壶掺了酒的水,只怕是两个酒壶放得太近,被他拿错了。
他正暗道不妙,就听江翊口齿清晰地开腔了:“你说,这酒和水,看上去分明是一样的东西,可为什么酒就可以装在精致的酒壶里,水就不行呢?”
莫庭晟扶额,出手便去夺他手里的酒壶,没想到这人不光说话清楚,反应也极快,正倒着酒,见他伸手过来,不躲不闪,可一碰到,便像是吸附住了他的皮肤,手腕贴着他的转了一圈。
莫庭晟在触到皮肤的温度的瞬间便想要抽离,却发现并没有那么容易甩掉。
那人的手白皙纤细,指骨修长灵巧,食指和拇指松松地把酒壶勾在其中,手腕翻飞之间,酒壶却稳稳当当,没有半滴撒漏。
像条身形灵巧盘踞的游蛇。
莫庭晟觉得他手法诡异有趣,刚要细看,江翊却收了手,把酒壶宝贝似的揣进怀里:“兰兄不讲究,怎么还动手强抢呢?”
莫庭晟被这平白的指控打得啼笑皆非,指着他怀里的壶:“你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吗?”
“是水。”江翊答道,随即又认真想了想:“有些酒味的水。”
莫庭晟试图和他说理,摇头道:“你那个是酒,我这个才是掺了酒味的水。”说着朝他扬了扬手里的壶。
江翊摇了摇头,伸手把他的酒壶往回推:“你想骗我喝酒,我不上当。”
莫庭晟知道跟醉酒的人讲道理比对牛弹琴还难,干脆就放弃了,准备起身再去给自己叫一壶,可他正准备站起来,衣袖就重重坠了一下,力气大得险些把他拽倒,他低头去看,发现江翊正拽着自己的袖口。
“你还没回答我,”江翊语气执拗地看着他:“难道酒壶里就只能装酒吗?是谁规定了水就不能装在酒壶里的呢?”
莫庭晟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就能揪着这么个小事借题发挥,偏偏这人脸色和眼底都清明一片,当下也不知道该严肃对待他的话,还是哄骗过去就算罢了,只好先顺势重新坐下。
江翊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落回平视的高度,手上却没有松开,大有他不回答,就哪里都别想去的架势。
莫庭晟只好道:“并不是不能,也没有人规定,只不过鲜少有人会这么做,所以我才吓了一跳罢了。”
江翊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是很满意,鼻头都蹙起来,摇着头:“少有人做,便是错的吗?”
他一沾酒,遇到问题似乎就会变得异常执着,万事总想求个明白的答案似的。
只是他这句,却无意中戳中了莫庭晟的心。
少有人做,便是错的吗?
所有人都觉得他身出将门,顺理成章就该骑马上阵,领兵降敌,就连他自己,曾经也是这样以为的。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一路的选择是对是错,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是“理当如此”,可那是谁的“理”?
既然所有一切都是“理当如此”,最后的结果又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原本被莫庭熹翻出来的那点对家人的愧疚郁结被江翊这一句无心的醉话打得溃败四散,荡然无存。
他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通体舒畅,抬眼就看到江翊还在等着他的答案,眼巴巴地,看起来有几分孩子气,他没忍住,朗声笑出声,道:“当然不是,人活一世,短短几十个春秋,所谓对错,唯心而已。”
江翊这回像是听到了合心意的回答,豪气干云地满上一杯,朝他举杯:“没错,唯心而已!”
莫庭晟回想起第一次和他喝酒,算来也不到十天,当时自己还好一派豪情万丈,没想到今日一转,这立场就换了,便觉得这江翊也真是个难以捉摸的妙人。
一场酒来往酣畅,江翊还是和之前一样,虽然酒意上头之后言行就像换了一个人,可酒量却惊人得可观。
建安城原本就是一个不甚发达的小镇,客栈不大,每日来往的客人也都是掐着手指就能算得到的,掌柜做着小本生意,酒水肉菜一直以来都是按照预算备着的,原本店里放的酒是够他们售卖三四天的,实在没料突然冒出来这么两个“酒鬼”客人,到了后半夜再接到点单才发现酒水都卖完了,只好遗憾告知他们如果还想喝,只能等他们去郊外的酒窖取了。
两人本在兴头上,想说等等也无妨,可莫庭晟一问,去那酒窖竟然要半个时辰的路程。
一个来回便是一个时辰,届时只怕酒都醒了。
于是只好作罢,让小二收拾了酒菜,各自休息去了。
莫庭晟躺在床上,酒精的灼热感顺着血液游走在全身,让他睡意全无,又让他四肢百骸都酥软地不行,便半点起身的欲望都没有,反正无事,他就那么躺着,透过窗户看着窗外。
他视力极佳,远远眺着,能看到月色之下偶尔滑翔而过的飞鸟,或三两成群,或形影孤单。
看得累了,便眨了眨眼,窗边放着一盏捻暗了的油灯,灯火摇晃,不时有一些叫不清名字的飞虫屋来,落入灯罩,能在墙上映成模糊不成型的庞然大物来。
万物鲜活。
莫庭晟心里无比平静,夜色逐渐深了,窗外的热度也开始消下去,窗外时而吹进来的风带着丝丝凉意,吹得他开始昏昏欲睡。
正当他翻了个身,忽然听到窗边有响动。
天边不知道从哪里飘来一朵巨大的乌云,只片刻,就把月光遮得半点不留。
莫庭晟原本已经惺忪的睡眼在黑暗中猛然睁开,眼底一片清明,但他没有起身,只是躺着不动,有意想引对方动手。
而后便听到一阵响动从隔壁传来,莫庭晟心下惊讶:“那人跟了一路,难不成不是冲着我来的?”
若是平常状态下的江翊,莫庭晟倒还能放心一点,至少他应该还会知道把握分寸,不至于把场面弄得过于吓人,可今天晚上那人喝了不少酒,还真有点说不准。
好不容易有条鱼上钩,可不能只是杀了了事。
莫庭晟正准备翻身坐起,去隔壁看看情况,就听到背后油灯被人碰倒,屋里一下暗了下去。
只不过那动静只有轻轻一声,那人还算淡定,想来是碰到的当下便把要滚落的灯台扶住了。
莫庭晟听着背后的动静,伺机猛然翻身,果然就看到窗外正翻进来一个人,当即眼神一变,也看不清他是怎么变换的身形,那人脚还没踩到地上,便觉得有人逼身上前,长剑破空呼啸而至,他来不及躲闪,利刃眼看就要架到脖子上。
来人还半蹲在窗台上,这一下他若是往后躲,只怕立刻就会从窗台上摔下去,可他竟然十分稳当,身形反而往下一沉,一手搭住了上方的窗楞,另一只手一抬,手里的短兵接下他来势汹汹的剑,“铿”地一声轻响,抵着剑刃一翻往下一压,自己顺势从窗户跳进来落了地。
莫庭晟心觉得他这一招有点莫名的眼熟,同时也看出这次来的人不简单,高手过招,生死瞬间,因而攻势未减,只是避开了要害,另起一招。
只是他这招还没出,就听对方叫了一声:“是我!”
莫庭晟忙收住了攻势,此时眼睛也开始适应黑暗,他这才看清来人确实就是江翊,顿时摸不着头脑:“你搞什么?大晚上的翻窗进我房里做什么?”
江翊回身把不小心碰到的油灯重新点燃,道:“这不是比较顺路吗。”
“顺路?”莫庭晟不禁开始怀疑到底是自己喝多了还是他喝多了,怎么理解他说出来的话这么费力,只好又问了一句:“顺的什么路?”
江翊窗外指了指,道“刚在兰兄窗下拍死了几只恼人的蚊子,见你窗户开着,便偷了个懒。”
莫庭晟探头出去看,只见客栈后院的地上躺了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