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往城中的方向去,走了一段路,莫庭晟没头没尾地开了腔:“李芸炸毁密室用的应该是爆竹中收集起来的。”
江翊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回答自己前面的提问,奇道:“这都能分辨得出?”
莫庭晟含糊应了一声,脑中闪过他在洞下毫不犹豫推自己的那一下,略一停顿,道:“爆竹中用的是民用火药,提纯程度不同,燃烧后的味道自然也有所不同。”
江翊一副受教的神态,恍然大悟:“原来这其中还有这么一番门道。”
从自己自报的家门,到这会儿对于火药的认知了解,放在平常,江翊肯定免不了要借机调侃和深究两句的,可他今天这么一反常态,不闻不问,装聋作哑地过分明显。
莫庭晟不禁打量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些什么痕迹,看看这人是不是憋着什么坏。
江翊接收到了他的视线,意识到自己的表现太过淡定了,便有意追问:“不过,兰兄你到底是有多杂学,怎么连这火药的门道你都能说出一二来?”
他发问的时间太凑巧,莫庭晟不用多想就能知道他是为了掩饰,考虑片刻,干脆开诚布公道:“我知道这些,你并不觉得有多惊奇,甚至连我的身份你都没有多过问半句,为什么?”
江翊没料到他洒脱剔透,总是要给自己和他人都留点余地,怎么偏偏这回突然较起真来。
“你不是说过,你......”他原本是想和前几次一样,打个哈哈就过了,可说着话转过头去对上他的眼睛。
一夜的鸡飞狗跳,此时已经天边乍亮,日头还不热烈,一阵轻风攀过那人的肩头,卷过他经历了一番折腾之后有些凌乱的发丝,那点暖黄的光便跃动起来。
江翊忽然便觉得这样实在没意思。
他脚下慢了下来,又缓又深地吸了一口气,突兀闭上的嘴抿了抿,再开口,便换了个腔调:“你曾经是谁并不重要,你我既然是在江湖相遇,我所关心的,自然也不过是你往后在江湖上会是谁。”
他话语慎重,眼神专注而认真,莫庭晟竟有种想要躲闪的冲动,但他终究是没有躲开,只是抓住了他话音里的疏漏:“听你这话,倒像是你认识以前的我是什么人?”
江翊笑着摇了摇头:“认识算不上,只不过从兰兄的话语中,也是不难猜出你在此之前必然是和汴京里的一些大人物有些关系。”
他这句话说得很是讨巧。
一方面他不否认自己猜到了,一方面答案中又把范围扩大,听起来很像是不知道答案却又要打肿脸充胖子不愿承认。
莫庭晟却没那么好糊弄。
他缺心眼缺了一辈子,被人变着法子算计暗算,再到如今,难免对人要多些审视和警惕。
尤其是江翊这话听在他耳朵里,明显少了些真诚。
他眉间起了褶皱,并不掩饰自己的不悦:“你若是真的知道,也没有什么,只不过如今我离家出来,便和从前的自己再无瓜葛,你要是为了我此前的身份接近我,想要谋取些什么,那我劝你别浪费力气了,趁早划下道来。”
这一点上,江翊问心无愧,连委屈也委屈得名正言顺:“我在兰兄心里,便是这种表里不一的小人吗?”
莫庭晟想了想:“小人倒是不像。”
言外之意就是“表里不一”是真的。
江翊:“......”
他发现眼前这人还真的和自己之前认知中的不太一样,他原本分明应该是个正直到有些刻板固执的人才对......
偏偏这种事情,自己又是不好为自己辩解的,江翊只好认命咽下,无可奈何道:“总而言之,我是不会对兰兄不利的,这点江某可以指天起誓。”
他说着,还当真立起三指指天。
莫庭晟看看他的手势,又看看他:“你好像对这流程还挺熟?”
江翊又一次噎住:“我.....没有......”
谁来告诉他,面对敏感多疑的对象时,应该如何高速有效地取得他的信任?
像是感应到了他的心情,天赐的契机踏着走石飞沙气势汹汹地来了。
“嗒嗒”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莫庭晟不自觉眯起了眼,在看清楚那一团粉尘之中的身形的时候,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到地上,收起了对江翊的刁难,往前走了两步。
赤云在他面前刹住脚步,摆了摆巨大的马头,莫庭晟一伸手,它便温顺地贴上去,在他手心蹭了蹭。
这一夜以来一直缠绕在莫庭晟身上说不清道不明的那点阴郁被赤云奔跑带起的风给吹散了,江翊见状,也跟着觉得心情舒展,站到他边上,柔声道:“赤云没事,真的太好了。”
莫庭晟无意瞥了他一眼,道了句谢。
他是打心底里高兴,所以眼底都盛着笑意,转过来的时候眉眼带着又轻又淡的弧度,被这样的表情扫到,江翊一下就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了。
他呆愣的片刻,赤云也看向他,漆黑巨大的眼睛冲他眨了眨。
莫庭晟拍了拍它,对江翊道:“走吧,李芸一死,后面的事还不知道会怎么发展,那青楼怕是不能住了,我们得想办法换个住处。”
江翊一听,半点不值钱地欣喜道:“兰兄这是愿意相信我了?”
莫庭晟见他喜笑颜开,眉眼间第一次流露出了这个年纪原有的生动,失笑道:“有什么值得这么高兴?我又没什么好东西可以给你。”
江翊伸手压了压要飞上天去的嘴角:“没什么,只是本以为我还得费一番口舌为自己辩驳,没想到兰兄快人快语。”
莫庭晟满是笑意摇了摇头,道:“我看人的眼光不行,但是既然赤云觉得你是好人,那我就姑且相信你了。”
江翊被这理由打得措手不及。
“怎么?觉得我这理由太草率了?”莫庭晟笑问。
江翊忙不迭摇头:“不敢不敢,多谢赤云兄弟!”
开什么玩笑,好不容易拿到手的“通行令”,他可没有闲着没事自己给自己挖坑跳着玩的爱好。
莫庭晟再次见识到了他那点收放自如的气节,心情良好,便放声笑了两声,拍了拍赤云的脖子,道:“只有人才会计较得失,权衡利弊,畜生却不会,它们只分好恶,天生就有看穿人心的本事,你是好是歹,它一眼就能知道,可比我这两个有眼无珠的窟窿好用多了。”
江翊眉头不易察觉得往下压了一下,又迅速舒展开。
他隐约觉得莫庭晟会和自己一样重新来过,只怕上一世也多得是不能为外人道的经历。
他感同身受,所以明白不如不问。
更何况,他也确实不能问。
他暗地里捏了捏拳头,又松开,一时分不清心口泛起的那股酸涩,是为自己,还是为了眼前这个人。
莫庭晟正好在检查赤云的状态,所以没有注意到江翊突如其来的情绪波动,等他确定完赤云没什么挂碍,他的状态也就已经恢复如初了。
莫庭晟翻身上了马,转身喊他:“你也累了一天了,要是不介意的话,不如上来一起吧。”
江翊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半点不耽搁,朝他咧嘴笑了笑,利落轻巧地翻身坐到他身后,得了便宜还非常懂得卖乖地拍了拍赤云:“那只能辛苦赤云了。”
赤云长出一口气,往前慢慢踱开步子,驮着背上的两人,脚步稳健地往披着朝霞前行。
晨间的微风还算凉爽,迎面吹着,颇有种山间驾马的闲散意味来。
江翊的手虚搭在前面人的腰间,从开始放上去之后就没有变过姿势,半点都不敢擅动,生怕一个不留神毁了这难得来的亲近。
只是他越在意,就越难维持,不过走了不到一半的路,这期间过于紧张的手指就已经无意识弹动了三次,他自觉这么一直下去太过难熬,便想了个法子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兰兄是打算先回去取行李吗?”
莫庭晟对他这点别扭的挣扎毫不知情,听他问这显而易见的话,以为他有什么想法,应道:“是,怎么?你觉得不妥?”
江翊让脑子转起来,注意力转移了,整个人也就不那么紧绷了,一边思考,一边道:“倒也不是,只是觉得青楼那老妈子虽然不是幕后的关键人物,却也肯定是少不了是个卷入其中的知情人,你我昨晚在楼里闹出的动静不小,如今那边只怕已经有了戒备,肯定不能大摇大摆进去拿行李。”
莫庭晟和他不谋而合,点头补充:“确实如此,只不过那老妈子和李芸之间真正的利害关系如何我们也不清楚,所以得赶在她得知李芸死讯之前速战速决。”
“这点我倒是觉得不用过于担心,”说到这些事,江翊的语气便又透出些淡漠的冷静:“那老妈子看着年长,实际上比李芸大不了多少,她们这样的人,血亲尚且能够拿来作为诱饵工具,排除了血缘只剩下清晰的利益勾连,又能有多少情意可以讲呢?”
他这话说得有些凉薄,莫庭晟却半点没有指摘他的意思,反倒是赞同地点了点头,继续就事论事:“我原本以为她说那孩子掉进深坑里面这事就只是个借口,没想到还真干得出来,都说虎毒不食子......”
他顿了顿,不知道是因为后面的话实在不好听,还是自觉这话说出来显得有些天真了。
什么“虎毒不食子”,不就是低估人性中的恶劣吗?
那些血雨腥风中得来的教训他从未忘却,午夜梦回的时候,那些因自己的执念无故丧命的故人便会化作缕缕冤魂,死不瞑目地要把自己也拖向那阴诡地狱中去。
他问心有愧,不敢淡忘,因而他再清楚不过,有些人的心,即便流淌的是鲜红的血,跳动的,却只有冰冷的算计。
可他终究是学不会,也习惯不了这种事实。
莫庭晟吐出胸口的郁气,沉声道:“只可惜,要是去得早一些......”
江翊醒来之后,莫庭晟大致跟他提过坑里的情况,但是当时他们紧要的还是跟踪,所以并没有细问那孩子的状况,这回听这话,也已经猜到了,于是搭在他腰上的手抬起落到他肩上,带着劝慰意味地捏了捏:“这怪不得你,何况对于她而言,这未必不算一个好的下场。”
毕竟李芸这样的人,今天可以为了引他们两人上钩把她推到坑里当诱饵,便是全然没有把她自己的骨肉看待的。
这道理莫庭晟自然也是懂得,他只是想到还是有些于心不忍,倒也没有过多的耿耿于怀,听他这么一说,便报以释然一笑,没说什么。
两人原本为了避免节外生枝,特地走山路从青楼的后方接近,提前下了马,打算悄无声息地进去拿了行李就走,可没想到他们一翻进去就发现情况不对。
整个青楼鸦雀无声。
所有的房间门窗动都洞开的,桌上的酒杯都干干净净地整齐 摆着,酒壶里甚至都装满了酒。
莫庭晟揭开壶盖闻了闻,道:“新酒,刚换上不超过半个时辰。”
他语气笃定,半点不掺虚,江翊学着他的样子闻了闻,除了被酒味呛了个正着,什么都没闻出来,不禁抱拳佩服道:“兰兄的鼻子......真乃神器。”
莫庭晟看着他这不过闻了一下就红了脸的样子着实有些好笑,只不过再打眼一看这人去楼空的青楼,笑意便又断了:“难不成他们已经得到了消息?”
江翊缓过来,甩了甩被酒气冲得有点有点晕乎的脑袋,道:“如果他们原本就一直有人在关注密室那边的动向,爆炸发生后他们便动身撤离这里,也未必不可能。”
莫庭晟却觉得其中透着古怪,道:“若是撤离,整个楼里不应该这么整洁。”他随手推开隔壁房间的门,径直往梳妆台去,拉开抽屉,只见里面赫然躺着不少的珠宝首饰,道:“你看,虽然数量不多,但这些珠宝也算一笔钱财,既然要撤离,哪有不带走的道理?”
江翊这会儿彻底清醒了,目光沉了沉,转身出去又检查了几个房间,回来道:“你说得对,看起来确实不像撤离,所有房间的财物都还在,连柜台里都还存着不少银钱。”
莫庭晟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一把关上抽屉:“走,去之前那些孩子在的地方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