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庭晟虽然从外表看上去还是个不谙世事的模样,可那副娇生惯养的皮囊底下可是个实打实久经沙场见过不少场面的人,不爱搭理某个人的时候自是冷眼相对不近人情,可当他想要热络的时候,便可以有天南地北说不完的风土人情。
倦鸟都已归巢,聒噪的蝉声趁人不备悄然停息,青石路边时而窜过一只老鼠,被人声惊扰,又迅速躲进暗处。
夜沉如水,只有半轮月牙,不离不弃地跟在他们头顶,时而阴翳遮蔽,不稍时候,就又被风吹散开去。
莫庭晟骨子里教养深刻,在这沉默无人的街巷间不自觉压低音量,即便说道一些趣事,也只是脸上多上几分眉飞色舞的变化,江翊为了更好地听清和回应,便朝着他的方向微偏着头,时不时转头看向他,再搭上两句腔,提一些好奇的地方。
一来二去,两人之间那种无形的尴尬不知在什么时候便被冲淡了。
路虽漫漫,终有尽处。
等两人到了当时离开的地方,就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不过别管走了多久,终究是成功找了地方,正当莫庭晟以为今夜的兵荒马乱总算到头,抬脚就要往里去的时候,就被江翊一把拉住了。
他那只脚已经越过门槛即将落地,从小打下的根基又在这摆着,下盘本就极稳,加上这种姿势下整个人的重心本就已经前倾,本该没那么容易被拉动。
但他确实就被江翊看似随意的拉扯带得整个人往后仰了一下,落下的那只脚硬是踩在了门槛上。
他也不恼,只是站定了之后目光满是探究地看向江翊。
此人看着一副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手上的力气却大的出奇,再加上之前能在自己毫无察觉的的情况下近身,恐怕绝对不会是什么等闲之辈......
江翊像是对他陡然升起的警惕毫无察觉,只是竖起一根手指,朝两人头顶上的那牌匾指了指,脸上带了几分戏谑。
莫庭晟疑惑不解,又退出一点,仰头一看,傻眼了——那上面明晃晃写着“青楼”两个大字。
简单明了。
莫庭晟默默地把踩在门槛上的那只脚收回来,在里面那位穿的花枝招展正招呼客人的老鸨还没来得及回头之前,往后又退了一步。
“兰兄,这莫不是,就是你说的,嗯......驿馆?”江翊憋着笑,明知故问。
莫庭晟咬牙切齿地剜了他一眼。
还不是因为当时被那两个小贼丫头打断了注意力,又遇上他这位路见不平的“好人”良言相劝,他根本没有时间看清楚。
细算起来,还分明有他的责任。
这么一想,莫庭晟更觉得他这样借机嘲笑自己太不厚道,反问道:“是兰某眼拙,不知江兄还有什么更好的去处吗?”
江翊见好就收,回头朝两边的街巷放眼望去,发现方圆起码五里就只有这里一处还亮着灯,沉吟了片刻,见风使舵地正色道:“相由心生,兰兄真不愧真君子,一眼便撇去这风月表象直击本质,实在高明。”
莫庭晟皮笑肉不笑地朝他扯了下嘴角,转过脸去,终于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不过说也奇怪,这小城拢共就这么大,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十里八乡的往上几辈子说起来说不定全是亲戚,这青楼开在这种地方,居然还真的有客人,这些人难道不怕寻欢作乐的时候碰上自家亲戚吗?
莫庭晟心里暗想。
他正琢磨,那迎来送往的老鸨一回头便看到门口站着两个衣着不凡的俊俏公子,脸上的褶子都笑成了花,扭着圆润的水桶腰,迈着与身形全然不符的灵巧步伐迎上前来,期间还十分富有戏剧性地朝边上一名小厮变了个脸:“眼睛长着出气儿用的吗?还不赶紧帮公子把马牵到后头去!”
骂完,转头又是眉开眼笑,一把拉住莫庭晟的手就要往里去:“两位公子看着面生啊,是第一次来吧?哎呦,不用害羞的,这男人嘛,朝三暮四那不都是常情吗,这你情我愿的露水情缘,出了门儿就谁也不认识谁了,可不比外头那些纠缠不休的莺莺燕燕来得省心嘛!”
莫庭晟已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可对方虽然是个老鸨,但毕竟也只是个女流之辈,他又不能使大力气挣脱,只好强忍着,被拉着往前去,回过头朝江翊递过去一个求助的眼神。
谁知对方只是耸了耸肩,甩开那把一路上都不曾打开过的折扇,摇身一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纨绔,迈着四方步子就跟上了。
看起来倒真有几分逛青楼该有的样子。
莫庭晟愤然想:这家伙,果然不是什么好人!
那老鸨一张嘴还在自顾自热闹:“可比别看我们这儿地方小,姑娘可都是一个顶一个的漂亮啊,不光漂亮身段好,琴棋书画还样样精通,最主要的啊......”她猛一回头,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的。
莫庭晟不自觉低了低头,就听那老鸨用就异常曲折的语调说:“个个都有绝活儿!”
绝活儿?
莫庭晟上辈子尽在沙场上厮混,成天和兵痞子混在一起,少不了会听到一些口无遮拦的浑话荤段子,可他在那些人眼里就是个出淤泥不染,只可远观的存在,借他们两个胆子,也没有人敢当着他说些不着四六的话。
更别说是当面调戏他了。
因而他虽然明白有些词的别有“深意”,却到底不那么熟悉,于是乍然这么一听,先是面上一空,随即反应过来,顿时被这虎狼之词雷得外焦里嫩,别说寒毛了,连头发都快竖起来了,再顾不了那么多,猛地一把抽回手,避之如蛇蝎地猛退了两步。
江翊原本是落后两人两步,不远不近地看着热闹,见他俩忽拉近距离还压低了声音,这才往前一步。
没想到莫庭晟会突然后退,眼看他就要整个人撞到自己怀里,下意识便抬手想扶他一把。
莫庭晟神经正紧绷,就感到腰上脆弱之处有股热气隔着衣物接近,本能地脚下一顿,顺势回身曲肘击向来人。
这一下直取面门要害,江翊心下一惊,来不及反应,上身往后一仰,堪堪躲过莫庭晟来势汹汹的攻击。
莫庭晟反应过来的时候其实已经收住了攻势,即便江翊不躲,那手肘也会在打到他之前便停住,可令他没想到的是,自己骤然发难,出手极快,竟被对方躲闪了过去......
此人,绝对不是普通的书生。
他眼中精光一闪而过,正准备借机问试探他的身份,就见江翊脚下胡乱往后踩了两下,一个没站稳,结结实实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莫庭晟:“......”
江翊像是摔懵了,满脸无辜地抬起脸来看向他,语气充满难以置信:“兰兄,你这是做什么啊?”
看样子,把他“之乎者也”的书袋子都给连带摔破了。
莫庭晟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只好面不改色地伸手把他扶了起来,开口用毫无波澜的语气道:“抱歉,兰某......”他顿了顿,感觉用这样的自称听起来不太像在跟人道歉,于是转了口:“我不太喜欢被他人触碰。”
边上的老鸨默不吭声地把抓过他的手藏到了背后。
江翊这会儿才感到疼,扶着腰,倒抽着冷气,形容颇为狼狈,一副心有余悸地样子:“这么说起来,我这前两次岂不是都是死里逃生?”
莫庭晟兴许是这一晚上经历了太多始料不及的“惊喜”,竟有些习惯了,连江翊这一本正经的胡扯,他都能对答如流:“江兄福大命大。”
好一个驴唇不对马嘴。
被晾在一旁的老鸨一看眼前这位年轻公子似乎没有刚才那么吓人了,于是小心翼翼地凑上前问道:“那个......两位公子,还要姑娘吗?”
莫庭晟唯恐她再说出什么惊人言论,利落回身:“不用。”
那老鸨一听,生意没得做,也不怕了,脸一沉,当即准备赶人,就听这小公子又开口了。
莫庭晟:“不知可不可以要两间空房?”
老鸨一愣:“什么?”
“意思是,我们只住店,不要姑娘,”江翊收起龇牙咧嘴的惨状,恢复成一派谦谦有礼地模样,道:“我们二人连夜赶路,着实疲惫不堪,眼看着方圆数里也没有其他可以下榻的店家......”
那老鸨满脸不耐烦。
她这地方本就不大,房间也不多,每一间都是住着姑娘的,那些姑娘平时连接客都是在自己房里接的,哪里来的什么空房间?
更何况她这里是青楼,听说过在客栈偷人的,可从来没说过在青楼下榻住宿的。
江翊见她丝毫不为所动,分明打算开口拒绝,于是话锋一转:“不知这位美人姐姐可否行个方便?”
莫庭晟大为震惊,瞥了他一眼。
那老鸨一句拒绝就这么生生堵在嘴边,顿了顿,道:“那个......两间是没有的,今晚倒是有两个姑娘没客人,我让她俩睡一间,腾出一间给你们。”
“没问题!”莫庭晟生怕她反悔,忙不迭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