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这种黑暗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少天,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赵老黑拒绝了所有来找宝珠的男人,并且对宝珠的态度也好了不少,就连日常的吃食都变得丰盛起来。唯一不变的,是宝珠的屋子依旧被锁起来了。但是这次,她是在里面,而不是在外面没日没夜地做苦工。
这倒是落得个清闲。
赵家女人日日会在窗子处做女工,宝珠也不觉得孤单。开始时二人只是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宝珠其实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渐渐地,二人也就开始熟络起来。
宝珠隔着窗子,细细观察赵家女人。虽然面前的女人早已历经沧桑岁月,但是不难看出曾经的绰约风姿,一双手依旧细腻光滑,根本不像做粗活累活的普通农家女人的手。宝珠想着,原本应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女子。
赵家女人抬头,见宝珠这般出神地盯着自己,轻笑了一声。宝珠被这一声轻笑吓得回过神来,尴尬地别过眼,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宝珠,你不必如此惊慌。”赵家女人放下手中的绣品,微笑着对宝珠说。
“啊......”宝珠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说起来你来这里这么长时间,我们也没有好好地说说话。”
“是啊,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本姓杜,名单字一个宁字,原是京城中大户人家的庶女,后被卖到这里,被迫嫁给了赵老黑。他想让我给他生孩子,但是我的身体实在是太差,这么多年也没有诞下一儿半女。赵老黑对我非打即骂,但是后来我的刺绣手艺给他赚了不少钱,他也就不再苛刻我,日子也相对轻松一些。我比你年长几岁,你便唤我姐姐吧。”
原来如此。
宝珠看着杜宁不自然的笑,颤颤开口:“阿宁......姐姐......”
“哎呀,好妹妹......”杜宁脸上泛起慈爱的笑。
宝珠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让她不自觉地对杜宁产生信任。
“说起来,我也不太清楚你的事情,能简单说一下吗?”
“啊......我是杭州一个商户的女儿,被家里的老婆子拐卖至此......”宝珠垂眸,眼底晦暗。
“倒是个可怜人哟......”杜宁怜悯道。
“......”
“不知道你对诗作或者是其他文章有没有兴趣?”
“嗯?”宝珠满脸疑惑。
“是这样,我空闲时会默写一些诗作或者是先前背过的文章,虽然不多,但也是我精神的寄托。我不想自己沉沦在这里。”杜宁无奈。
“真的吗?”宝珠大喜。她被拐走时才九岁,虽然读过的文章和诗作不多,但是对这些很感兴趣,一直以来,都没有再接触这些东西,心里万分激动。
“当然!妹妹且在此稍作等待,我这便去屋里给你取过来。”杜宁迫不及待地起身,同样激动。
片刻后,杜宁便递给宝珠一本用粗糙针线缝制起来的书。
宝珠小心翼翼地接过,轻轻翻动着书页,隽秀的字迹映入眼帘,嗅着久违的书香与墨香,细细咀嚼那些字句,恨不得将其揉进骨血,在这一刻,宝珠的灵魂仿佛都得到了净化与升华。
短暂享受过后,宝珠暂时保持冷静,对着杜宁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说:“谢谢阿宁姐姐!”
“你若是喜欢,这本书便送给你了。看起来,你比我更需要它了。”杜宁看着面前纯真得像一个孩子的宝珠,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宝珠的脑袋。
宝珠有一瞬间的震惊,随即面色柔和下来,享受着杜宁温柔的抚摸。
此时,她的内心已被温柔一点点侵蚀。宝珠自认为经历过磨难与黑暗的她,一颗心早已坚如磐石,不会被任何人任何事所惊扰,可是现在看来,她坚硬的外壳,已然有了缝隙,并且照进来了一束光。
此后的日子,宝珠和杜宁经常谈论诗作与文章。他们仰望同一片星河,细数点点繁星,思想遨游在浩瀚宇宙,凌驾于虚空之上。他们谈论广阔的大海,翻涌的巨浪,呼啸的海风;他们聊着大地万物,春秋交替,夏冬更迭,生灵消长......他们的思想在不断碰撞中前进,他们的灵魂在不断接触中绽放。彷徨的心,似乎找到了前进的方向;被困在地狱的人,或许看到了黎明的破晓。清风明月皆入怀,怎若洋洋又巍峨。
故人难遇,知己难寻。宝珠十分庆幸,在生命的结尾,能遇到杜宁。
我听着宝珠讲述她与杜宁的故事,脑海中浮现出姐姐的身影,久久挥之不去。
“我原本以为这样的生活能一直持续下去,但是天不遂人愿。”宝珠眼神哀伤,“不久后,阿宁姐姐告诉了我我被关起来的原因。”
“宝珠......”杜宁犹犹豫豫,内心纠结不已。
“怎么了姐姐?”宝珠看着杜宁不安的神色,关切道。
“嗯......我......我有一些话想和你说......”
“可以啊!”
“你凑近些来......”
杜宁贴近宝珠耳朵,说出了那让她痛苦日日夜夜的秘密。
“什么?让我去配冥婚?!”宝珠震惊,忍不住大声喊出。
杜宁慌忙捂住宝珠的嘴巴,随后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她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其他人之后,才放松下来。
“这确实很荒唐,当初我也是不相信,毕竟那丁家财大气粗,想给大儿子找个合适的配婚对象,肯定也是千挑万选。”
杜宁一顿,继续说:“可是这几天我去村子里打听后才知道,丁家找了一个远近闻名的巫婆,算了八字,刚好与你的相匹配,虽然丁家人当初也不愿意,但是巫婆的话,他们也不得不听,生怕耽误了自己的儿子......”
“我的八字,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宝珠眉头蹙在一起。
她被家里的老婆子拐卖,那老婆子在向家做了十几年,还是宝珠的接生婆,肯定是知道宝珠的生辰八字的。这样一来,就说通了。
“赵老黑收了丁家的钱,告诉了他们。”杜宁一脸歉疚。
“......”宝珠淡淡说到,”这不怪你,阿宁姐姐,你当初也是不知情......”
“你这么多天都被锁在屋子里,并且每日熏香,都是丁家人的手笔。他们听从巫婆的话,想要除去你身上的污浊之气。”杜宁瞥了眼屋子里的香炉,“这些天我日日闻着你屋子里的香,竟渐渐出现了头痛之症状,我原以为是自己的问题,但是我发现你的精神不知为何也大不如前。直到今日,我才想起来,应该是熏香的问题。我也是懂一些制香的,这香应是有致幻作用,会导致人脑袋昏沉并伴随头疼,同时会有致幻作用......我说的可对?”
宝珠结合自己这些天的精神状态,随后点点头。
杜宁露出严肃的表情,沉思片刻后,对宝珠说到:“不知道那丁家人为何这样做,但是肯定没安好心。且就这样办,我今日便去弄来一些材料,将这香换掉。我们就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宝珠又点点头,她无条件相信着杜宁。见杜宁似乎还有话要说,宝珠忍不住开口:“姐姐,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我不想瞒你,我在这个村子这么多年,也是知道一点村子里的习俗的。集会的事我很抱歉,没能帮助到你。”
“没事的,是我自己选择的,不怪姐姐......”
“那我便直言不讳了。村子里配冥婚,是要将人活埋的!
杜宁鼓起勇气说出这句话,一刹那,周围仿佛都安静了。
宝珠虽然惊讶,但也是接受了。毕竟,这样一个人人都是恶魔的村子,又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呢。
“你怎么这么淡定啊!宝珠,你命不该如此!”杜宁愤怒出声。
“那我该怎么办呢?”宝珠摩挲着手指,无奈说道。
“我们一起逃出去吧!彻底脱离苦海,我们两个找个好地方,好好生活!”
“我......”宝珠抬头,看着杜宁坚定的眼神,“好!我们一起逃出去!”
随着丁家来接人的日子越来越近,赵老黑也看管宝珠越来越严,杜宁多次尝试偷走房门钥匙,但是都没有得逞。赵老黑实在是太过警惕。宝珠和杜宁相处时间越来越少,二人也不得不加快计划的制定。
“我们制定了许多逃跑计划,但是结合现实情况,都不会成功。最大的问题是,村子里的眼线太多了。”宝珠盯着我和师父,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说道,“我先前从来不知道,原来同病相怜的人也会是敌人!那一天我们偷得钥匙,按照计划逃跑,但是最后还是被村民抓回去,我们自以为计划天衣无缝,可是千算万算没有算到,那些同样被拐卖而来的女人,竟然也会变成恶魔!他们向男人举报我们逃跑的路线,和男人一样用木棍狠狠抽打我们,他们辱骂着,尖叫着,撕扯着。他们的丑恶嘴脸,我永远也忘不掉!”
“阿宁姐姐被他们断了一条腿,被关水牢里三天三夜......”
宝珠声音染上哭腔。
“我不知道她是怎样熬过来的,只知道我再次见到她时,她全身已经被泡得发白肿胀,断掉的腿也因为没有及时医治而腐烂。”宝珠痛苦地闭上双眼,“她被赵老黑拖进屋子里,我从窗口与她相望,她冲我笑,口型不断重复着一句话——我没事......从那一天我就发誓,我一定要让他们碎尸万断!”
我看着宝珠,现在的她,宛如一个穷凶极恶的厉鬼,专啖人血肉。我仍旧心生怜悯,没有对错的真相,没有对错的选择。
师父眉头微皱,望着宝珠,只是沉默。
泪水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流下,魂魄状态的她,泪水泛着淡淡的微光,滑过嘴角,滴落在废墟之上。
深陷沟渠,心向明月,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