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女皇的声音传入了江衍时的识海。
带着破釜沉舟一般的决绝。
“江衍时……小衍,接下来的话,不是来自帝国女皇,而是来自江然。”
江然缓步走近石台,半跪在江衍时身边,看着着江衍时血红色的眼眸:“听完后,无论你的选择是什么,我都会承受。”
识海中,伊宙把越发狂躁不安的江衍时按进了自己怀中。
江然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洞中响起。
“帝国向来是以强者为王。我在没登上王位之前,只是个A级哨兵,职级也只是帝都少校。”
“二十八年前,帝都与北区基地的一次共同作战中,我救下了你的母亲俞韶,也因此受了重伤,生命垂危。”
“帝国明确规定,向导无哨兵随同,不能独自上战场。俞韶是偷着去到前线的。所以,俞韶觉得是自己害了我,拼尽全力也要救我活下来。”
“我从昏迷中醒来之后,发现自己的识海已经被修复好了,而且精神力升到了S级。俞韶告诉我,她有着别人都没有的能力,她的精神安抚不止能修复哨兵的识海,还能提升哨兵的精神力等级。”
“这种能力从何而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也从没跟别人提起过,我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伊宙一边听着江然的叙述,一边在心中分析着。
果然,这个位面的向导能力出了大差错。
提升哨兵精神力等级这种能力,在她创始之初并不存在。
单方面牺牲向导的精神力,换来哨兵的能力提升。
绝对是灭世神干的好事。
伊宙的眼中一片寒意。
死了一万年都不消停的东西。
回去之后要加班了,给所有向哨位面打补丁。
江然的声音继续传来。
“我哥哥江安——也就是你的父亲,带队来北区接应我们,他就是那时认识了俞韶。两人一见钟情。后来俞韶和我们一起回了帝都。一年之后,哥哥和俞韶举办了婚礼,再之后,有了你。”
“S级哨兵一直都是稀缺的兵种,二十六年前的帝都更是如此。我是为数不多同时拥有功勋、爵位、作战能力的S级哨兵。”
“王位换届,我参与了选举。我并不出众、力量也不是最强。但我想登上那个位置,我想实现自己的野心和抱负。”
江然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
“你可以说我自私又贪婪,心中只有权力和地位——你当然可以这样想,我不否认。但是从始至终,我的目的都只有一个。”
“我不想让帝国宝贵的兵力浪费在与反叛势力的交手中。几十年了,帝国为反叛势力浪费了太多资源。异变生物还猖獗着,人类之间的战争没有任何意义。”
“我要坐到最高点,把世界变成我想要的样子。”
“我去求俞韶,我想让她把力量借给我。我对她说,就当是为了给小衍一个和平的、有希望的未来。”
“她同意了。”
“她把我的精神力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我成了全帝国最强的哨兵。这件事除了我和阿韶之外,没人知道。”
“俞韶说,她相信我,她同样期待着我所构想的美好未来。”
“我最终登上了王位,成为了帝国的女皇。”
江然的声线带上了颤音。
“小衍,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为什么我的识海中有你母亲的精神力吗?这就是原因。”
“我和阿韶都不知道,那样的能力是只属于阿韶一个人,还是属于所有向导。无论哪种,如果被其他哨兵知道了这种能力,向导的处境会很危险。”
“我自此下令,向导禁止上前线参与作战,一切以自己的性命为先。”
伊宙冷笑一声:“后来,你开始担心有人发觉你的能力不纯粹,担心有其他哨兵也得到这样的机会。说到底,你被权力蒙蔽了。”
“你说的没错,”江然平静地承认了:“那时的我站的太高,连自己最开始的样子都忘记了。我以为自己没变,是阿韶看出来,我已经不是她认识的江然了。”
“小衍,你刚出生,俞韶就向我提出调动申请。她要回北区找她的哥哥俞展,把你留在帝都托付给我。我同意了,甚至可以说我很惊喜,她是在用这种方式让我安心。”
江然笑得苦涩:“我本来打算,只要俞韶在北区待十年就好。十年时间,足够我在这个位置站稳,就再出现多厉害的哨兵我都不会害怕。那时候我会用最高规格把阿韶调回帝都。你小时候还问过我,为什么妈妈不陪在你身边。我当时跟你说,姑姑向你保证,她会回来的。”
“是我食言了。”
伊宙怀中,江衍时的肩膀不住战栗,胸腔剧烈起伏着,怒火从他的血脉中沸腾至全身。
失去了两道精神力保护,越发狂暴的风雪灌进山洞中。
那是江衍时积压了十七年的恨。
伊宙沉默着,任由那些风雪将识海撕得越发破碎。
她收紧双臂,把江衍时紧紧抱在怀中。
“伊宙,小衍的情况怎么样?”
江然的声音染上了焦急:“他现在看上去很不好!”
地下安全屋中的情况相当糟糕。江衍时毫无章法的精神力在安全屋坚固的外墙上留下了道道痕迹,安全屋外,帝都护卫们除了严防警备,别无他法。
无数水母把江衍时与江然一同围在了金属笼中。
冰蓝色小水母陪在两人身边,伊宙的声音从中传来:“继续说。”
程林野走到了女皇身边,他撑起了精神力屏障,极力护着女皇不被江衍时的精神力所干扰。
江然定定地看着江衍时赤红的眼。
为了那微弱的一线生机,她只能听伊宙的。
“小衍,十七年前的那场战争,原本只是个意外。”
“阿韶离开帝都的第九年,北区基地开荒,阿韶驻守在基地中。巡逻哨兵在基地外发现了一个身份不明的哨兵,伤势很重,不得到及时救助就会死。”
“当时俞展领兵在外清缴异变怪物,阿韶是北区基地最有话语权的人。她救下了那个哨兵。”
“她总是那么善良,善良得过了头。”
“那哨兵是恶魂的人。被救下后,他发现了自己的精神力提升,马上想到了阿韶。那个混蛋,回到恶魂基地后就将这件事上报了。一个月后,恶魂集结了周边全部力量,大举进攻北区基地,势要把阿韶抢去。”
“北区布防薄弱,俞展立即带队折返,同时向帝都求援。他不知道恶魂为什么突然开战,但是我知道。我的终端收到了阿韶的简讯,她说自己做了错事,这件事不能被声张出去,不管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其他所有向导。”
“她说,就算玉石俱焚,也不会让这个消息泄露出去。”
“哥哥放心不下,自请带兵支援。临行前,他托付我照顾好你。我答应了,我甚至做好了打算,如果你能分化成优秀的哨兵,我一定会举荐你成为帝国新王。”
“那是个死局,恶魂实力太强,北区基地与之同归于尽甚至成了最好的结果。我想过一切可能性,唯独没想到,你会偷偷跟着哥哥一起去了北区。”
“再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帝国军损伤惨重,北区元气大伤。老程告诉了我北区发生的所有事,也告诉我,他封存了你的记忆。”
"我不能让北区其他人知道那场战争是因为阿韶而起,因此要求俞展永久封存了那场战争的资料。所有人的眼中,阿韶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才死在了战场上。"
"向导是太过于珍贵的资源,损失一名S级向导对北区甚至帝国都是莫大的打击。我没想到,居然会有那么多人认为阿韶的死毫无意义……居然那么多人认为,你是害死阿韶的元凶。"
"我听程林野说,你在北区受了欺负。他们说,用一位优秀向导的命,换来一个提早分化、没什么前途的哨兵小孩,一点也不划算。老程说,从那之后你开始不要命似的逼迫自己成长,识海状态极度糟糕。试图给你做安抚的向导,无一例外全部死亡。"
"于是我下令把你接到了帝都白塔,又和老程一起建造了安全屋。"
“再见到你的时候,你看向我的眼神就只剩仇恨了。”
江然的眼角滑落了一滴不易察觉的泪,在精神力卷起的狂风中瞬间蒸发。
“小衍,你对往事太执着。我原本觉得,就让你这么恨我一辈子也好,那样反而纯粹。直到伊宙的出现……”
江然被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哽住了声音:“这就是全部真相了。伊宙说得对,你应该有选择的权利。继续恨我吧,只恨我一个人就好。不要恨自己,也不要恨老程。你们都没有错。阿韶不想让你背负着往事过一辈子,这些事,听完就忘了吧。”
风雪卷起伊宙的黑发白衣,把她怀中的江衍时裹成了茧。
伊宙反而希望江衍时此时能爆发、无论是愤怒还是哭嚎。
真相的爱与恨太荒唐,足以压垮脆弱的灵魂。
可是江衍时没有。
山洞外的暴风雪逐渐沉寂,山洞的石壁发出寸寸碎裂声。
江衍时沉默地蜷缩在伊宙的怀中,把脸埋进了伊宙的肩膀中,无声无息。
像是化成了一具雕像。
充斥着识海的水母们拾起碎裂的识海碎片,细致地将它们重新缝补。
冰狼伏在山洞外。向来庞大凶狠的精神体此刻毫无攻击性,冰蓝色的毛发被白雪覆盖,像是一座静默死寂的小山丘。
安全屋外,江衍时莫名平静了下来,冰蓝双眼中褪去了赤红色,缓缓阖上。
“小衍这是……没问题了吗?”
程林野不敢置信地伸出颤抖的手。
江然感受了一下四周的精神力,却陡然脸色灰败:“他的精神力正在枯萎。”
安全屋中,小天道感应到了来自整个位面的警告。
位面之子生命垂危,天道是最先被影响的。
天道水母慌了神:“主神大人!江衍时快不行了!您从我这儿抽点气运给他补补行不行啊?要不您把我炖汤吧!”
山洞中,江衍时的呼吸声逐渐微弱。
伊宙屏蔽了天道的声音,冰凉的手指顺着江衍时的脊椎一节节划下。
坚韧的灵魂不会畏惧仇恨。
但是江衍时已经找不到该恨的人了。
十七年的追寻,换来的真相残忍得可笑。
他只是后知后觉地累了。
呼吸越发平静清浅,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他像是睡着了一样,任由鹅毛大雪无声里覆满识海。
而他沉溺其中,任由自己坠入无尽深渊,不愿醒来。
伊宙就是在这时松开了手。
她捏着江衍时无力的双肩,把他拉出了自己的怀抱。
“接下来,是你自己的选择了。”
在伊宙沉静的声音中,江衍时颈上的水母项圈缩紧,窒息感硬生生地将他从迷失中唤回了一丝神智。
伊宙看着颓然的江衍时:“是背负着绝望和痛苦走下去,还是沉沦在识海中。”
“如果继续走下去,我会把你的识海完全修复。你之前不肯接受任何向导的安抚,是因为试图安抚你的向导都死在了你的识海风暴中。之后再也不会了,精神力封锁解开之后,你的识海不会再那样脆弱。”
“如果不愿醒来,也不必担心,我会让你沉睡在狂化的前一秒,然后把你带到我的冰湖中。那里是个好地方,宁静又漂亮,足以埋葬所有往事。”
“你臣服于我,我如你所愿。你已经知道了真相,现在选择权在你手中。”
江衍时双眼紧闭,睫毛随着伊宙的声音而微微颤抖着。
伊宙走出了山洞。洞口外,冰狼依旧无声息地卧在雪地中。
冰狼被雪掩埋后,江衍时就再也醒不来了。
水母群在冰狼身边无声地环游着。
伊宙立于静谧的大雪中。
“一天时间,我等你的选择。”
安全屋中,江然与程林野守着无声相拥的伊宙和江衍时,整整一天一夜。
黎明前最深的夜色中,寂静许久的天道水母骤然轻颤了一下。
识海中,山洞内有碎石落下。
江衍时睁开双眼,冰蓝色的眼中一片死寂。他看向山洞外,纷飞白雪中,伊宙依旧站在那里,无悲无喜。
看到伊宙的一刹那,江衍时才恍然发觉,原来排山倒海般的悲痛奔涌入骨血,压得他几欲跪伏在惨淡的宿命面前。
但他还不想死。
因为伊宙曾说过,希望看到自己拼尽全力地活下去。
江衍时茫然地抬起头。
他看到伊宙向自己伸出了手。
那双手,残忍地剖开了自己逃避的视线,又温柔地缝补着自己破碎的荒原。
脖颈上的颈环是伊宙为自己带上的属于臣服的锁链,也是伊宙让自己挣脱往事的利刃。
她站在风雪的交际线,把地狱毫不保留地铺陈在自己面前。
只有她是唯一的绳索。
而江衍时全心信任着伊宙。
山洞崩塌的前一秒,江衍时踉跄着起身,走出了山洞,握住了伊宙冰凉的手。
于是他得到了神明的怀抱。
“你会永远陪在我身边吗?”江衍时的手死死攀在伊宙的背上,像是徒劳地握住最后一根稻草。他低垂着头,声线嘶哑。
伊宙叹息着用冰凉的指尖抚过江衍时瘦削的后背,说出来的话却堪称残忍:“没有人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既然选择背负,就不要后悔地继续走下去。不管多么痛苦,都别停下。”
江衍时吸了吸鼻子,闷闷地笑了一声:“你连哄我一下都不愿意。”
伊宙也轻笑着,收紧手臂:“不冷吗?我的体温可比这暴风雪还要低。”
江衍时不说话,将自己的脸埋在伊宙的发丝中。
已经没有眼泪了。他太累了,连流泪的力气都被抽干。
他只想在伊宙的怀中这一刻,能任由自己什么都不去想。
就让他贪心这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