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帝都,准备待多久?”
程林野的脸上明明带着笑,笑中却是掩盖不掉的心神不宁。
伊宙刚才的问题,他没法当作没听到。
如果伊宙向导已经发现了小衍识海中的禁区,那对于当年的事,她又知道多少?
三人围坐在桌旁,厅中是暖黄色的灯光。
气氛却沉闷着。
“导师,我这次回来,主要是陪同伊宙向导去白塔。然后,我也想来见您。”
江衍时放下了手中水杯,直直地看着程林野,眼神锐利坚毅:
“我想让您看到,我长大了,我的识海也不会轻易崩溃。所以现在您能告诉我真相了吗?十七年前的那场毫无胜算的战争,到底有什么非打不可的理由?为什么女皇登上王位,母亲就要被遣出帝都?我的母亲又是被谁杀死在了我的面前?”
愤怒随着话语累积,江衍时终于遏制不住心中的痛苦,一拳捶在了桌子上。
沉重的巨响声中,江衍时看向程林野的眼神痛苦又迷茫:
“无论是您,还是舅舅,甚至白塔上面那个女皇!你们所有人都在瞒着我!您说过,真相太痛苦了,忘记会更幸福,可没有人给过我选择的机会!十七年了,导师,您知道我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他双眼布满红血丝,颤抖着声线:“就算您今天不告诉我,我也绝不放弃。”
程林野布满皱纹的双手捂在脸上,掩住了他痛苦的神情:
“小衍,你妈妈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健康快乐、无忧无虑的过完一生,她不会愿意看到你现在这样的……”
“可是她死了!”
江衍时腾得一下站了起来,眼神中迸射着几欲将他压垮的怒色和绝望,原本清俊矫健的身躯此刻摇摇欲坠,扶着桌子才能控制自己不摇晃。
“可是妈妈她死了,一句话都没留给我……如果她不愿意看到我现在这样,让她自己跟我说啊!”
“凭什么我什么都不能知道!”
程林野一言不发,只是捂着脸,任由眼泪顺着指缝流下。
够了。
伊宙轻叹着起身,握住了江衍时的手,静静地说:
“我们走吧。”
江衍时沉默着站了许久,才哑着嗓子应了一声,拽开了身前挡路的椅子,低声说:“我会找到真相,再来看您的,导师。”
他低垂着头,拉着伊宙往外走:“我再找找别的落脚处。”
伊宙并未回应,只是静默地跟着他向外走,没有回头。
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程林野心中的慌乱越发焦灼。
当年的事,如果只靠江衍时自己,永远都不会找到真相。
但是……现在他的身边有伊宙!
那个过分强大的向导,如果她真的顺着江衍时的心愿,进入到了小衍识海最深处的禁区,甚至破开了那两道防守的精神力……
绝对不行!
“伊宙!”
程林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急切又绝望:
“如果真相会害死江衍时,你也要帮他吗?如果真相就在那片禁区中,只要他想起来了,就会立即陷入狂化和永夜,你也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吗?”
“伊宙,你不是爱着他的吗?!”
那句颤抖的嘶吼从身后传来,像是那位曾经卓越的向导就算烧干自己最后一丝气力,也要堵死江衍时奔向真相的路。
江衍时握着伊宙的手陡然加重了力气。
这次换成伊宙安抚地用手指点了点他的手背。
伊宙回过头,看着那个苍老颓然的身影:
“他有权为自己的人生做选择,并为之负责。如果真相高于一切,我就让他自己去看。就算他最终因真相而死,也没什么,我会把他安葬在我的冰湖之下,在他湖边种几丛耐寒的花。”
伊宙轻笑了一声:“你们把他想得太脆弱了。但,还是谢谢。”
她转过头去,拉着沉默的江衍时走入了无边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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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天道,出来一下。”
气氛太凝重,天道水母没有插科打诨,听到传召后嗖得一下钻了出来。
“主神大人有何指示?”
“我确认一下已知信息。江衍时识海中有一处禁区,按照他导师刚才的说法,那里封存着十七年前的真相,是吗?”
“是的。”天道水母乖巧点头。
“当年发生的事情你一定知道。不用告诉我,我只需要知道,那个真相确实会害死江衍时吗?”
这次,天道水母沉默了。
“说话。”
“主神大人……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当年发生的事挺惨烈的,如果在您到来之前,江衍时得知真相,那他必死无疑。现在有您在,危险性也只是降低了一部分。”
“为什么?”
“真相对江衍时的刺激太大了。他最在意的就是妈妈的死因,偏偏那个死因是他难以承受的。这么多年他一直追寻真相,执念越深、反噬越狠,简直死循环。”
“你的位面之前没有任务者来攻略过,所以也没有平行案例供参考……模拟攻略呢?进行过吗?”
“有过,但是都没有告知真相,有的是直接隐瞒,有的对他说谎,还有的进行了二次记忆消除。即使这样,成功率也相当低。”
天道水母垂头丧气着:“要是让江衍时知道真相,就要存在一个得到江衍时绝对信任的、且能力极强的向导,让向导不受阻碍地穿过雪原,这就已经难于登天。再之后,向导要穿过一片战场,保护自己不被杀死在其中。最后,到达禁区,解开两道封锁,才能见到识海中的江衍时。”
“水母已经到过禁区了,这不是问题。那两道封锁确实很麻烦,我需要再想想怎么解决。”
“这才只是开始呢!见到江衍时之后,要想办法让他主动面对真相,不管真相有多残酷都不能逃避。一旦逃避,他和向导都会被困死在暴风雪中。”
“继续。”
“面对真相的过程将会无比痛苦,他随时都有可能失控。真相揭开后,识海除了禁区之外的地方一定已经变成废墟了,向导还要再次应付两道封锁,把江衍时带出来,走出废墟,走向出口。”
天道水母实在是担忧:
“主神大人,我知道您的强大,但是这事儿不是靠强大就能解决的。那可是江衍时脆弱得像饼干渣一样的识海,稍有不慎,我这个位面都会被毁掉。您……确定吗?”
当然。
伊宙暗自在心中说。
并肩走在墨色般浓稠的深夜之中,万籁俱寂,连灯光都微弱。
江衍时终于用尽了所有力气,再也无法伪装。
他停下了脚步,不顾一切似的,将自己塞进了伊宙的怀中。
他的脸深埋进伊宙的颈窝中,无声的眼泪浸湿了伊宙肩上的白衣。
伊宙默不作声地叹气,回抱着他。
“只有你不会阻止我。”
沉闷的声音从怀中传来,那是江衍时只在伊宙面前显露的脆弱。
“不管你到底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都谢谢你。”
江衍时褪去了坚强冷硬的外壳,无望地抓住了黑暗中的最后一缕流光,不管它要带自己去天堂还是地狱。
“请你帮我做精神安抚,可以吗?”
曾经的礼貌求助,如今听起来更像是哀求。
伊宙的手按在了江衍时的头顶上,平静地问:
“即使完全成为我的所有物、也不后悔?我从不做亏本买卖,你现在还有反悔的机会。”
江衍时从伊宙的怀中抬起了头,蓝宝石一般美丽的双眼被泪水洗刷后,更是晶莹耀眼。
“我绝不后悔。”
他直视着伊宙幽深的眼。
“你是在与恶魔做交易啊……”
伊宙笑着感慨,为他拭去了眼角最后一滴泪。
江衍时是一头遍体鳞伤的野狼。
野狼很聪明,为了那块无可替代的肉,可以暂时放弃自己的自由。
于是,猎人会先把肉拿到野狼的面前逗弄几次,直至让他明白,只有臣服于猎人,才能达成目的。
野狼自以为猎人看不出自己的“臣服”伪装。
而这伪装,一旦出现了破绽,就会立即被猎人撕碎。
伊宙已经成功将小狼圈养在了自己身边。
接下来,就是最后的驯化与享用了。
面前的江衍时又是后知后觉地手足无措着。明明是个直球选手,偏偏容易打完直球就害羞,伊宙好笑地捏了捏他的脸。
“现在去哪里?我不需要睡眠,你可不行。”
伊宙四处观察了一圈:“你这导师住的地方倒是够清净,大隐隐于市啊。”
简称城中村。
江衍时有点尴尬地揉了揉鼻子。
伊宙理解这样的布局。这一片居住的大多数都是帝国要员,而帝都高位大臣又多是哨兵。对于五感敏锐的哨兵们来说,安静至关重要。
于是现在寂静的夜色中,伊宙安静且无辜地看着江衍时,等他安排接下来的路线。
“识海修复好之后,我就不用担心情绪起伏太大、精神崩溃了。”
“是的。”
“真相如果就在我的识海中,精神安抚的过程中,请带我看到真相。就算会死,我也要明明白白地死。”
“嗯哼。”
“如果活下来了,我会去白塔见女皇。十七年前的战争,导师和舅舅也不是完全清楚内因,她才是发动战争后又假惺惺地怀柔这么多年的人。”
“可以。”
“……之后再去做什么,我也不知道。”
江衍时的眼神有些迷茫,得知一切的机会就在眼前,他却没来由的胆怯着。
终其一生地寻找一个答案。等谜底解开之后,他的人生还有什么价值呢?
他也曾是一个“祸害”、“不该活下来”、“毫无价值”的人啊。
“那就不去想。”
伊宙安抚地用指腹擦去他脸上干涸的泪痕。
“追寻意义这件事,本身就没什么意义。眼前才是真实。”
她的指尖划过江衍时的脸颊,最后轻巧地挑起了他的下巴。
“比如现在,找个安静的地方,我需要做一些精神安抚之前的准备工作。”
“什么准备?”
江衍时从未经受过一般的精神安抚,也并不清楚这一流程。此刻他显得无比茫然。
看上去更好欺负了。
伊宙掐住了他的下巴,有意无意地捏了几下:“啊,算是我的个人习惯吧。你的识海情况很复杂,我需要先获得你的全心信任。”
江衍时微微仰着头,任由伊宙对自己的掌控:“我全心信任你。”
伊宙摇了摇头:“只表决心是不够的,对你对我都不负责。相比之下,我更相信肌肉记忆。所以,不如让你的身体记住我的掌控,让你每一处神经都打上我的烙印。这样才算稳妥,即使灵魂失去意识,你的身体也能完全顺从于我。”
伊宙的指腹微微用力,在江衍时的下巴上掐出了红印:“刚见面的时候就想说了,你哭起来的样子比冷脸的时候,好看多了。”
江衍时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
他怎么感觉伊宙周身的气场一下子变得危险了起来。
伊宙半眯着眼,笑意渐深。
“所以如果控制不住声音的话,最好找个隔音的地方。 ”
在完成信徒的祈愿之前,神明要先来取走自己的报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