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一帮老将军去跟着老教授学基础数学其实很不现实,刘恒这么说也就是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他当然知道这帮人不可能挤到张苍府上去。只是宋昭在奏折之外,还差霍玄纲亲自携带了一只箱子,私底下交给刘恒,这个箱子才是刘恒真正改变想法的关键。
要是按以往,奏折这种东西也不会直接挂在宫门的外墙上,一般都是找人刻一块石板简单宣布一下。这次也一样,刘恒依然是找人刻好了石板,只是并没有命人把石板立起来。如今刻好的石板和一大盆墨汁,还有霍玄纲带来的箱子,都静静躺在内殿,几位石工师傅正在这里等候。
刘恒说完后之后就把武将们打发走,吩咐张苍一起进内殿。在张苍疑惑又好奇的眼神中,刘恒命令石工师傅用墨汁均匀涂刷好石板有字的一面,然后从箱子里拿出几张像是白布的东西,平整地铺在石板上,换上干净的毛刷开始轻轻刷白布。
过了不久,估摸着墨汁大概已经晾干,刘恒跟张苍说到:“张老大夫可以揭开这层纸看看。”张苍没反应过来:“纸?这层像白布一样的东西是纸?这是宋昭那小子送来的吗?”刘恒微微一笑,答到:“猜得不错,正是宋昭用新改进的造纸技术做出来的,目前产量不高,因此他只给孤一人送来了。不过具体的制造方法他也写在纸上,老大夫回去即可差人仿制然后大量生产。”
“老臣遵命。没想到宋昭竟又立下如此大功,真乃我大汉天选之子啊。”
“不错,宋昌这个儿子可比他自己出彩太多了,要不是太年轻,孤真想直接给他封侯。不过宋昭有一事可能想得不成熟,他建议将这种纸当成货物来卖,可以增加国库收入,也可更快速推广新纸。”
“颇有道理啊,陛下说不成熟是指?”
“你能有多少钱买纸?贾谊、纪通、荀侃,他们又有多少钱?各郡县官吏就更不用说了。宋昭这个想法没考虑到现实情况,这纸又不像煤那么容易得到,卖便宜了不赚钱,卖贵了没人买得起,岂不是乱弹琴。”
“陛下英明,是老臣和宋昭思虑不周了。那依如今状况,这纸大概只能在宫中府中使用,想要流传至民间还得些许时日。既然如此,陛下何不开放民间铸钱?让百姓们能用的钱多起来,自然也就有闲钱买纸了。”
“放开铸钱令?孤再想想,老大夫可先回府安排造纸。”
“陛下保重,老臣告退。”
自从将马夫村的大小事务全部交给冯唐之后,宋昭就闲了很多,在组织众人尝试多种造纸材料的过程中,高柳及附近几个县城已经逐渐普及了一种很柔软的清洁用纸,厕筹这玩意慢慢地被弃用了。有一次马弘还特意调侃,说竹简在写字和如厕领域现在都用不上了,以后怕是只能拿去做箸。
宋昭本意是希望这种纸能够为更多百姓学习知识带来便捷,他也首先强制在平邑校场的晚课中推广这种纸。只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宋昭在军营里察觉到了一些异样的状态,当然这事还是霍玄纲悄悄告诉他的。
起初士卒们学习识字的热情很高涨,那是为了可以自由地和家人互通书信往来。现在日常所用的数百字,众人基本上都已经掌握熟练了,学习热情也大幅下降,上课睡觉的都是轻症,直接逃课算正常,过分的是有的人开始怂恿战友停止学习了。
霍玄纲向宋昭反映了数次,宋昭搞不懂缘故,去问先生,先生只给出了很模糊的回复,最后也是建议宋昭自己去军营中多接触士卒,主动了解他们的想法。宋昭首先和关安平谈了谈,关安平认字学得也挺快,毕竟以前他爹教过他,只是关安平给出的态度没什么代表性,他没有在军营里长久待下去的想法,只是遵照父亲的嘱托来大城市见见世面,顺便帮帮宋昭,之后还是打算回解县老家去。
送走关安平之后,宋昭仔细揣摩了一下关安平的话,虽然关安平比较特殊,不是统一招募来的,但他的想法还是能分析出一些东西。最容易看出来的就是众人对学习识字的目的产生了动摇,结合大家一开始为了和家里通书信的想法,可以猜出来,现在没有了新的目标,学起来确实没啥意思了。
根据这个方向,宋昭继续在军营里走访了几天,和数十位来自不同乡里的士卒充分交换了想法。这回众人的态度很一致:“学习?学个屁!”“王侯将相之后,他们学不学都能继续当大官发大财,我们平头百姓,学富五车又有何用?都尉大人曾经跟我们讲过陈涉的故事,那‘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们看来怕是真有种啊,酂侯留侯他们为大汉鞠躬尽瘁,他们升官发财我们不羡慕,但是他们的子孙又有何功,竟能居我等之上?我们营里也有几个兄弟脑子够用,认字多还会算术,不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都尉大人这里条件好,可是我们老了还是回乡里受罪,学的东西都带进土里了,还不如现在晚上一起乐呵乐呵,放松一下。”
如此种种的声音在军营里此起彼伏,霍玄纲和关安平陪着宋昭一言不发地走出校场,伴着燥热的晚风和远处的蛙鸣,气氛更显压抑。
“你们也是如此想法?”宋昭突然开口问到。
“回都尉,我比较认同大家的想法。”关安平回答得很含蓄,但是其余二人都听出来他的意思了。
“都尉大人,我本在荀桢大人麾下,营中士卒也多是如此态度,我霍氏老家虽略有几分薄田,但也不足以大富大贵,至于谋求一官半职的想法,有是有,只怕无路可循啊。”
“倘若……有新的路子可以走呢?你们学了这么多字,要不要组织一场比赛,选出识字最多的人给点奖励?”
说干就干,宋昭晚上回去就开始琢磨怎么比赛。第二天上午,校场破例没有组织大家跑操,而是聚集在中央聆听宋昭的新奇想法。比赛很简陋,宋昭、霍玄纲和马弨在三个方向拿着铁皮喇叭念词,众士卒在底下写,马畓和马竹在校场里转,写错的直接出去休息。这就是昨晚宋昭和先生商量出来的比赛形式,听写式一站到底。
不出半个时辰,五百士卒就只剩下六个站在中央了,看来这六人就是昨晚众人说的那几个脑子够用还会算数的。宋昭心血来潮,示意霍玄纲和马弨停下,然后亲自出了一道算术题出来让六人现场解答。六人面面相觑,心里毫无准备,宋昭也适时向所有人解释道:“这六人已经是比赛的优胜者,本都尉决定奖励他们每人绢一匹,金十两,以后的晚课作为助教带领大家学习。”话音未落众人已经开始欢呼,宋昭抬手压了压,继续说到:“至于算术题,只是本都尉临时起意,看看你们六人算术水平如何而已。”
算术题宋昭出得并不难,毕竟宋昭自己算术水平也不怎么高,他也没专心跟张苍学过这玩意,因此他只是出了一道行军里程分配和粮草分配的乘除法问题,这种在先生的时代八岁小孩都能做对的题,最终只有一人给出了正确答案,其余五人的算术水平真是仅限于一百以内的一步加减,借位有时候都借不清楚。
宋昭走近算对的那个人仔细看了看,心里一惊,低声问到:“刘仁大哥?”
刘仁抬起头微微一笑:“在下姓陈名相,宋公子别来无恙?”
没错,这人正是在马夫村隐姓埋名大半年,最终因耐不住寂寞混入平邑校场的代国前大王子、在陈平眼中已经被杀的刘仁。听到刘仁给自己取这么个名字的时候,宋昭差点没忍住笑出声,这刘仁挺记仇的啊。
安排众士卒继续训练之后,宋昭开始独自整理这次比赛的经验和收获。他打听了一下包括刘仁在内的这六人,都是家境殷实之人,父辈祖辈也不乏在前朝有过一官半职者。
结合之前士卒们的牢骚,答案已经很明显了:目前的官吏晋升制度对普通老百姓来说是完全没有翻身做主人的机会,包括自己在内,能走上政治生涯的唯一原因就是王侯官僚子弟身份,这个身份让自己可以不那么努力就能过得比绝大多数人更好,但是往更深处想想呢?大汉想要千年不衰,社会阶层必须维持流动状态,否则老百姓会逐渐对朝廷失去信仰,走上反抗暴秦的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