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稚柔一身轻纱曼妙,外披了一条雪白色的狐皮,好看是好看,只是冻得人咬牙打颤,缩在袖子里的手也僵硬得动弹不得。
旁边陪着的小丫头穿着加厚的袄子,看着自家主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心疼的不得了:“姑娘,咱回吧!都等了这么久了,您再冻下去,出个好歹可怎么办呀?”
岳稚柔仍固执地站在轩逸殿门前,唇瓣打了一个哆嗦,斥责道:“咱今儿来是做什么的?你以为今天见不到他,改日就能见到了?”
小丫头不敢说话,只能撅着嘴乖乖候着,往岳稚柔身边靠了靠,替她挡风。
心里则暗骂谢丞赫不识好歹。自家主子在这儿冻了这么久,来来回回路过的宫人都有三四十人了,她不信谢丞赫不知道。
这是什么意思呢?几年前公然拒绝岳家的姻亲,叫自家主子白白熬成了老姑娘,口口声声道歉,可到头来却是这么个态度!
什么骄矜国师,什么如玉公子,我呸!
正愤懑着,就见岳稚柔急忙忙地上前几步,却因冻得厉害了,两腿打了个摆子,直直摔倒在地上。
丫头子惊呼,可岳稚柔毫不在意,一边奋力往起爬着,一边高呼:“谢大人!谢大人!”
往日的岳家千金,如今成了这般狼狈模样,一双眸子里半含着泪,明明满是屈辱,却还硬撑着咬牙,佝偻着身子想爬起来。
刚回来的谢丞赫本不想纠缠,可见此情形终是不忍,叹了口气,还是上前将岳稚柔扶了起来,带进了轩逸殿。
他知道岳稚柔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岳谨严从醉仙楼摔了出来,至今昏迷不醒,太医局的人常驻岳府,可是治是杀,任谁都心知肚明。
凌云成了嫌犯,更不必说定北军杀害灾民一事还余韵犹在,就算拿出之前盖主的高功来抵罪,也只能落得一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短短几个月,岳稚柔的两大靠山先后倒台,她这时候来找谢丞赫,还能为什么事?
谢丞赫扶着岳稚柔进屋,叫丫鬟看茶。
两个人坐的位置离了十万八千里,偏偏谢丞赫还不许丫鬟闭门。
这一举一动俱是惊惕生疏,不言不语间,岳稚柔就觉得脸上挨了几巴掌。
她坐在暖炉旁,身子稍稍回暖,眼泪险些决堤,愣是生生憋住,这才哽咽着语气道:
“谢大人,如今我是什么局势,没有人比谢大人更清楚了。我知道谢大人一向对我没有那种意思,可我一个弱女子,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您不是答应我一个请求吗?我请您收了我罢!我甘愿做小,为您打理后院,友善姐妹,绝不多嘴多舌……”
谢丞赫听不下去了,一抬手打断了她:“岳姑娘,事已至此,你与我也不需要虚与委蛇了。”
“在下实在不明白,以岳姑娘你的本事,完全可以参加女子科考,将来不说位极人臣,却也比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强得多啊。”
“你瞧丁大人,不就是很好的例子?”
岳稚柔怯懦温柔的表情僵在脸上一瞬,看着谢丞赫微蹙的双眉,终于还是撕开了这层面具,脸色阴沉起来:
“你以为我没想过吗?可是我是岳谨严的女儿,投靠过凌云,难道当今圣上能容我?”
“更别说参加科考,我要敝衣粝食多少年才能过上现在锦衣玉食的生活?我要忍辱负重多少年才能重新回到京城?”
她说着,攥紧了拳头,眼神中流露出的愤恨不似作伪,隐忍多年,终于还是发泄了出来:
“岳谨严当我是筹码,凌云当我是娼*,任谁也不知道我的才华有多大的用处,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
“你娶了我,不必负责,只消三年便可以给我一纸休书!三年内我就是你的剑,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绝无怨言!让我熬过这三年吧!”
她猛然站起身来,冲到谢丞赫面前,跪了下来,字字泣血:“求您!求您!收了我吧!”
谢丞赫慌乱了一瞬,连忙叫人将岳稚柔拉了起来,自己则起身往旁边躲了躲,摇了摇头:“岳姑娘,你愿意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是我不能干涉的。但这件事,我不能答应你。”
“也许对于你和他人来说,不过三年庇护,清清白白,各取所需。”
“可对我来说,这就是对我心上人的不忠诚。”
岳稚柔被两个丫鬟搀扶起来,听见谢丞赫的一番话,眼泪说收就收,仰着脑袋挑着眉,略显诧异:“你有心上人?”
过往种种在她脑中浮现,猛地,她福至心灵,试探一般问:“陛下?”
见谢丞赫没有否认,岳稚柔似乎觉得可笑极了,干笑了两声,踉跄几步,随后大笑起来,伸手指着谢丞赫,表情扭曲又狰狞:
“你为她守身如玉有什么用?!她是皇帝!她注定三夫六侍,后宫万千!她看不到你的好的!”
“我出身岳家,哪点配不上你?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我喜欢你,只有你不知道!”
“我为了让你看到我,不惜以身犯险,给马匹下药,险些死在你面前!可你呢?你却拒绝了我的婚约,叫我被全京城的人耻笑!”
“这么多年,我再难熬也熬过来了,因为你到底没有同别人议亲,到底对我存了几分愧疚,比旁人根本近不了你身好太多!”
“我靠着这些硬撑到了现在,以为你就算不爱我,不喜欢我,也至少能因着这点子不同,让我待在你身边。”
“几年前做不了你的正妻,如今我磕头求着做你的妾,也不行?我在你心里,就一点儿位置都没有吗?”
她直视谢丞赫,却瞧见他蹙起的眉头,和写满了不敢苟同的眼神,心里的那根弦便突然绷断了一般,冷笑起来:
“谢丞赫,你不是皎皎明月吗?你不是最不屑那种下三滥的伎俩吗?你又如何容忍她杀倪山之子,杀陆元、杀岳谨严嫁祸给凌云?又如何容忍她滥杀无辜,草菅人命?”
方才还撇过脑袋略有不忍的谢丞赫,听闻此言,霎时间脸色一变,扭过头来直视着岳稚柔。
他眼神凌厉,一改往日的清淡孤高,反而有了几分阴暗毒辣蕴含其中。
那眸子似是发着寒光,带着审视穿过了岳稚柔的皮相,一下子看到骨子里,利刃一般抵着她的心脏,只差分毫,就能将她剥皮拆骨,化为灰烬。
“陆元是我杀的。”
“倪山之子也是我杀的。”
“岳谨严和凌云,若不是我受伤昏迷,万不会让她动手。”
“明白了么?”
他语气阴沉,一如地狱煞神,全然不见往日清高公子的模样,像极了高高在上的神仙坠入深渊,浑身泥泞,血色染身:
“皎皎明月如何?不染尘埃如何?如果是为她,没有什么是我不屑的,没有什么是我不会做的。”
“草菅人命?滥杀无辜?”
“若她想海晏河清,我便竭力辅佐,若她想倾覆天下,那就倾覆了又如何?”
岳稚柔瘫坐在椅子上,瞪着眼睛看谢丞赫,妄想从他那阴暗幽深的眼睛中看出一丝破绽。
可眼睛瞪到干涩落泪,也没看出哪怕一点点心虚和回避。
她这才明白,矜矜公子不是不能被拉下神坛。
要看拉他下来的人是谁罢了。
“凌云他……”岳稚柔咬着牙,缓缓道,“有免死金牌。如今坊间传言愈演愈烈,岳谨严不醒,也没有人证。陛下于情于理也不能判他死刑了。”
“既然你不愿意要了我,给我一条生路总可以吧?求你让陛下将凌云发落回北地,撤职也好,削爵也罢,我们再也不回京城了。”
“这样,我们再也不会挡陛下的路,你我之间也算两清了。”
岳稚柔整个人都瘫软下来,眼睛里也没了光,刚刚张牙舞爪的愤恨也一如虚张声势,如今全都萎靡了。
谢丞赫来之前已经得到廷尉的消息,知道岳稚柔所言非虚,略一思量,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凌云虽然因为定北军的事情遭受非议,但受到极大影响的,其实只有京城和丰州的百姓。
放眼全国,恐怕还有不少人崇拜着这位镇国公呢。
将他放还北地,裴安楠还能落一个仁君的名声。死罪既免,削爵撤职在所难逃,再监视起来,一辈子也翻不出什么浪花。
故而谢丞赫叹了口气,终是点了头。
……
出了轩逸殿不过几十步,岳稚柔便听着身边的丫鬟便忿忿不平,张口闭口谢丞赫不识好歹,为自家姑娘心疼。
可岳稚柔只是喝止了她,脸上还挂着满意的笑容。
她可不傻,凌云一出事,她就明白了裴安楠和谢丞赫是一伙的,稍加思量便能瞧出端倪。
她今日前来,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谢丞赫能娶自己,更没想过让他放弃裴安楠。
免死金牌是先帝赏给岳谨严的,她离家之时就偷了去,趁着探监的名义给了凌云。
坊间的传言也是她一手操控的,如今愈演愈烈,只怕裴安楠一时半刻也压不下去。
她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说服谢丞赫,将凌云放回北地。
京城是好,可北地才是凌云的根基。就算没了军队,没了爵位,若有她从旁相助,几年之后照样能过得风生水起!
她不过是深谙人心,这才先提出一个谢丞赫绝不可能做到的要求,再演一出闹剧,哭泣,崩溃,剖露心声,最后退而求其次。
一如既往,她又做到了。不过人心罢了,都是她手里的玩意儿!
只是……
她惊觉脸上冰凉一片,伸手摸了摸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已经泪流满面了。
正是这时,一个略显慵懒,却威严十足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叫她顿住了步子:
“岳姑娘,当真这般深爱朕的国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