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安楠终于从混沌和慌乱中挣扎出来的时候,谢丞赫已经离开了,皇宫就要下钥,他到底搬出去了,不便久留。
他确实是灼灼君子,明知道裴安楠因他那些话乱了思绪,也只是对着她笑了又笑,贪恋地欣赏了好一会儿她的表情。
唯一稍显逾矩的举动,也不过是临走前半跪在她面前,捧起她的一只手,在心口捂了捂。
【我真的被谢小狗苏到了,陛下真的不考虑收了他吗?!】
【我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谢大人早就喜欢上陛下了,之前只是自己没发现或者不愿相信?】
【如果这样的话,谢丞赫的人设不就崩了吗?心怀天下,先天下之忧而忧,怎么能因为耽于儿女情长,忘了自己的初心本怀?】
最后那条评论很快就被顶了上去,赞和踩的数量五五开,CP粉抨击他不懂爱,剧情粉则高举双手双脚表示支持。
却不知道看到这条评论的裴安楠,方才心慌的感觉霎时间停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的冷意。
她把这条评论来来回回看了几十遍,脸色也变得阴冷起来。
“叫丁悦萝来见朕!”
……
倪山大人的儿子终于还是死在了这天夜里,那毒性实在太猛烈,以至于太医局的太医们都束手无策。
当天夜里,倪山手提一柄长剑,冲到了谢丞赫安置陆元的宅院,亲手割下了他的脑袋,随后长剑一丢,束手就擒。
此事传出,能代表的讯息多如牛毛,京城所有的官员都夜不能寐,心里思量着这天终于还是要变了。
倪山虽然不过是正五品官员,但是家里沾些皇亲,里里外外都为岳谨严所用,可以说是一员大将。
如今倪山折损,凌云那边不过死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副官,甚至还是早已潦倒的陆家人,孰胜孰败,几乎可以确定。
岳谨严丢了大将,丢了女儿,凌云那边却得了谢丞赫,此相对比,着实惨烈。
更遑论,陛下既然和倪山之子中了同一种毒,那若是倪山之子死得如此突然,陛下是不是也……
国师府,谢丞赫闻讯颔首,一言不发。
夜已经深了,他却毫无睡意,手持一柄烛台,缓步走向了祠堂。
祠堂灯火通明,常年燃香,那股味道已经入木三分,只消往那儿一探,就能嗅到一股叫人沉静的佛香。
别家祠堂供着家神和祖先,谢丞赫的祠堂供着的,则是沧州的乡亲们。
能记住名字的,他都写了牌位,记不住名字的,便以“沧州罹难众”代替。
烛台搁在供桌上,他伸手,熟稔地从桌布下取出一柄弯刀。
弯刀的刀鞘上镶嵌满了宝石,刀柄是用黄金铸成,这样的刀一眼望去便知道是天价物,刀刃粗钝,不宜使用。
谢丞赫跪了下来,将刀放在自己的腿上,然后一件件剥开衣服,颀长匀称的身材在烛火的照映下泛着光。
他是个文弱书生,没有一身腱子肉,甚至连裴安楠也不如,可脱了好个胎,身上刚养出来的薄肉不嫌臃肿,也不干柴。
上肢的伤痕还没好全,皮肉的颜色仍不均匀,能清楚的辨认出哪一块是裴安楠亲手挥棍打下的。
他拔出弯刀,贴在额头上,朝着满桌的牌位深深一拜,随后,竟是将弯刀插入皮肉,横着撕扯出一道三寸长的血口来。
仔细看去,他的腰腹上还有不少类似的伤疤,有的早已经愈合,新肉泛着浅白,有的则刚刚结痂,若是动作稍大些,还会扯出血来。
“陆元虽有异心,但难成大事,倪山之子虽纨绔霸道,但罪不至死。”
“安楠一个女子为帝,年纪尚小,满朝文武虎视眈眈,皆盼着她一朝出错。若我不替她排除异己,恐怕她也要沾上血腥杀孽。”
“是我不配称一句谢师,六年来,她所受苦难未能窥见一星半点,满口之乎者也,却不能让她看见一点光明。”
“她会是好皇帝,该是好皇帝。”
“欠她的她会夺回,害她的她会反击。”
“无人能挡,无人能拦。”
“杀孽我来背。”
大雪纷飞,京城家家户户都喜气洋洋,路上人们嘴里念着的都是“瑞雪兆丰年”。
可正儿八经靠老天吃饭的农民,则悉数被困城外,饥寒交迫。
丰州地处河北,这几年一直闹灾,收成不好。虽然没有到当年沧州那么严重,但也是弹尽粮绝。
先帝在时,国库已经亏空,加上裴安楠背地里总动些手脚让他焦头烂额,以至于丰州之事拖了又拖。
直到今年裴安楠上任,河北秋汛发了大水,初雪山崩压了粮仓,丰州的灾情再也拖不动了,一股脑儿地爆发了出来。
前几个月走马上任的京兆尹之子刘百川发信,八百里加急,他到河北之时,丰州地界只剩空壳,大批灾民南移,往京城来了。
只可惜车马劳顿,等这消息传到京城,灾民也已经入关了。
关口至通京官道三里有余,三里皆是灾民,或坐或卧,短暂休整。
他们眼巴巴瞧着京城方向,渴望这地界能有人救救他们,能让他们度过这个冬天。
为了得到救助,他们走的都是官道,沿路上不是没有遇到别的城池,只是每一个看见如此大规模的灾民,都紧闭城门。
若是有富裕的,便舍些米粮,没有富裕的,便装聋作哑。
一老妪身后抱着孙子,佝偻着背穿梭在灾民群中,她想问问还有没有谁有余粮,她的小孙子快饿死了。
她身后跟着几个瘦骨嶙峋的男孩,眼神飘忽,站也站不稳,强撑着一口气扶住她,口里嗫嚅着“婆婆”,有气无力。
老妪怀中的孙儿则已经饿得没了哭的力气,只剩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众人见了她只是摇头,有余粮的也悄悄看了一眼见底的米袋子,藏起来,挥挥手把她赶走。
另一边,一个小孩的哭声突然响起,孱弱又细软,可在寂静无声的灾民群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的父亲束手无策,弓着身子哄他,眼泪掉了一颗又一颗。
这浩浩荡荡的灾民,大都是男子,女子极少,小孩更少。因为女人和孩子大都在路途中被卖掉,成了不足一升的糙米,几口下肚,再无声息。
若是再无活路,恐怕又要重蹈当年沧州惨案的覆辙。
正是一派凄惨之时,只听一个声音豁然传来:“谢大人有令,在东郊原上施粥,发过冬的棉衣!”
众人抬头一看,竟是五个带刀侍卫打马过来,其中一人跳下马来,扶住老妪:“我们奉谢大人之令,护送灾民前往安置点。”
老妪抱着怀中的孩子,怔忪半晌,这才咿呀吐出几个字:“是……是谢丞赫谢大人的令?”
是那个上任数载,颁布多条惠民政令,减免丰州多年赋税,在丰州闹灾初期,还捐出全部身家以示表率的谢丞赫谢大人?
侍卫连连点头:“没错,就是谢丞赫谢大人。”
灾民们这才终于反应过来,连忙跪地叩首。人人涕泗横流,暗念终于熬出头来,总算有一线生机。
大部队往东郊行进不过半日,众人眼前冒星,几个孩子摔得打滚儿,怎么也起不来。
一个侍卫抱着老妪的孙子,见孩子又睡着了,不放心地探了一下鼻息。
正是这时,众人听到不远处传来了阵阵说笑声。
“是……是肉味!”有人鼻子尖,细细闻了闻,满脸的向往,“还有酒!还有酒!”
那人定睛一看,原来是城外驻扎的军营。军营上空飘着几个大大的旗子,上书大字“凌”。
原来凌云带来的两千兵马,正巧驻扎在此地。
这些都是定北军中的精英,别说凌云定不会亏待,就说谢丞赫和裴安楠,也绝不会慢待一二。
因此这些人吃的是上好的牛肉,喝的是御赐的琼浆,甚至还有余钱去找两个野*狎弄,欢欢喜喜地在这儿安营扎寨,提前过了年。
“灾民在这儿挨饿受冻,他们却吃香的喝辣的!”那抱孩子的侍卫眉毛竖起,狠狠啐了一口。
另一人拽了他一下,摇了摇头。
灾民们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一面担心于这世上还有人在意他们,一面也略感不平。
那酒肉的香气像一把把小钩子,营帐里的欢笑声刺耳无比,可侍卫怀里的孩子却连哆嗦的力气都没有,昏沉沉睡去,气息微弱得几乎感受不到。
“我去借点粮。”那抱孩子的侍卫将孩子交给旁边的人,“走到东郊还要半日,这孩子根本撑不住。”
“别去!”方才拉他的侍卫急了,一把拽住,“那是定北军!你惹不起!”
借粮的侍卫红了眼:
“惹不起?我不过去借点米汤,好歹让孩子活下来!怎么惹不起?他们是战功赫赫,是保家卫国,可是若是百姓没了,他们保谁去?!”
“等着,我今儿非得借来米粮不可!”
说罢,他甩开同僚,大踏步往军营去了。
灾民们热泪盈眶,他们早知道南移京城就有活路,只是没想到这里有这么多人在乎他们。
一个小小的带刀侍卫都心怀百姓,那些在战场浴血奋战,为了百姓安居乐业而奋勇杀敌的士兵想必更加友善。
如此思索着,一个尚有余力的佝偻汉子眼睛一转,连忙上前跟住那侍卫,笑嘻嘻地说要去帮他。
谁料半炷香的功夫,那借粮的二人只回来了那佝偻汉子,浑身是血,满脸惊慌,三步并作两步扑过来倒在地上,不住地发抖:“杀、杀……杀人了!”
众人大惊,原想着最坏的结局也不过是被撵出来,谁能想到那群兵痞竟然敢动手杀人?!
侍卫们纷纷拔刀出鞘,围着佝偻汉子询问:“到底怎么回事?!”
佝偻汉子吓得浑身打颤,一哆嗦,裤子便湿了:“我们……我们去门口借粮,他们说……”
“他们说我们这群蛆虫活该饿死!那官爷恼了,和他们打将起来……”
侍卫怒火中烧,催促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佝偻汉子眼前一黑,满脑子都是血腥场面,带着哭腔嘶吼道,“然后他们就砍下了官爷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