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眺望车窗外空空泛泛的世界,王小妮焦急的心情恨不得要火车如同风驰电掣般的速度往家跑,速度快些再快些,对每一个人生旅途上的漂泊者来说,家不再是那个安身休憩,躲避风雨的场地,是心灵安寨,抗击情绪风浪的驻地,是那个令人怀想的洒满阳光的站台。刚下车从远处就可以看到姥爷在向她招呼,哈哈笑着,满眼是欣喜的光彩,一见到小妮,姥爷就把她的整个手攥住自己手巴掌里问冷不冷,一丝凉意从她的手掌传到她的心里,姥爷的手比自己的凉多了,他血管里的血一次见面比一次见面的时候凉了,她笑嘻嘻的说一点都不冷,就把姥爷搂在了怀里,姥爷的嘴唇轻轻地哆嗦着,心里深藏的想念冲了出来 ,欢喜极了,简直都不会说话了,就知道一直盯着他朝思暮想的外孙女看。
近处的田野和四周的房屋都隐没在纷落的雪花营造出的一片朦胧又温柔的薄幕中,烟囱里升起的缕缕炊烟,像一只舞动的手臂,伸向遥远的天边高悬着的金黄色月牙儿。审度了一下新房子便可知姥爷一定是日夜怀着期盼和喜悦的心情等待着她回来,那间特意为她而盖的新房间被收拾得真叫做窗明几净,每件东西都有一副亲切的面貌,被褥都已经体贴入微得铺好,新搭的床铺散发着松软的舒适感,帮疲惫万分的王小妮驱散跋涉万里的劳顿。新房子的靓丽程度超出了王小妮的预想,装修完全是按照现代风格,宽敞客厅上的地板油光锃亮,开放式厨房散发着食物的香气,用石灰粉刷过的墙壁洁白喜人,大彩电配上一排大沙发,光亮整洁的卫生间干湿分离,最可喜的是取暖设备增多,外加钢筋水泥的耐寒特性,姥爷不用像以往那样,每年冬天还未正式到来,就要套上两双粗毛线袜子保暖,每到严冬时姥爷的腿疼得都特别厉害,太阳穴上渗出一粒粒汗珠。听闻舅舅想要把那口锅扔掉,但姥爷强烈反对,舅舅最后只好妥协,让泥瓦匠在仓库里搭了个烧火的坑口,上面放那口大锅。
姥爷很快就从王小妮的动作和笑容发现她这次回来跟以往不同了,烦乱的心境变成了活跃,心中好似唱着一支无愁无虑的快乐颂歌,又重现人类原本就拥有的可爱表情,将这种荡气回肠的快乐带给整个门庭,带给了姥爷。他们很有兴致得说话到半夜,这本是他们之间特有的交流方式,可自从王小妮工作后,她就像一块顽固坚硬的岩石,将所有的温情挡在外头,置若罔闻,只拘束于解决自己天地里的糟心事。
她喜欢问姥爷人活着这辈子是为了什么这种问题,姥爷说他不知道,大半个身子埋进土里了,也没活明白,就知道人活一辈子不容易,劳苦受累,不过什么东西没得到前别灰心,坚持下去才有希望,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王小妮知道这个问题是没答案的,即使别人给出个答案,自己也不认可。姥爷喜欢颠三倒四地谈过去的日子,讲她小时候发生的事情,从柜子里拿出来已经旧得发黄的她以前穿的衣服给她看,还有她玩过、用过、已经坏了的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比如硬化的发卡和掉了一只耳朵的毛绒挂件,总有一些没什么实际大用的东西是不可或缺的,它们以最原始的坚守留住一些贵重的情愫,怔怔地看着涌起一种莫名的怀念,很多东西她都记不起是自己多大的时候在用,姥爷说他也记不准确了,年头太多了,至少二十年了,王小妮拿起一件衣服,手轻轻摩挲着衣料,眼神泛起异样的光芒,记忆线条亘古不变,足足几百次的触发都不曾唤起,但唯有这次,她想起了那天的事和那个人。“姥爷,您知道......”王小妮闷声的话说到半截又咽了回去,没想好是否该问出口,姥爷因上了年纪耳背,显然没听见她说过话,继续忙着用他长满老斑的棕黑色的手仔细地归置好东西,把它们放还原位,没有抬起的眼皮都透出心中像上了油一样亮汪汪的幸福。忽然她若有所思的想到了一个问题,直言不讳地问道:
“你总自己一个人生活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年纪大了,自己一个人住让人不放心。”
姥爷的态度一反常态地生硬起来,立刻激动地反驳:“有啥可担心的,我这身子骨硬朗着呢,年轻人割地都不一定有我快,这不是还可以么,等到不可以的那天再说。”
姥爷的回答让此话题就此中断,一方面展示出姥爷依旧不服老,另一方面姥爷选择跟谁在一起生活应当由他自己说出口,王小妮知道这只是缓兵之计,也只能寄托这个令她苦恼的问题会在需要解决不可的时候可迎刃而解。
布满哈气的窗外已经零星的响起了鞭炮的轰隆声,晨雾弥漫、一片白雪皑皑的城市因张灯结彩的喜庆劲多了红色脉搏的跳动,
“姥爷,你下去,我来弄。”王小妮踩在凳子上,将绑在竹竿上的抹布左撩一下右撩一下,上撩一下上撩一下,像风卷起的群魔乱舞似的横过凹角之处,将灰尘揩拭干净,姥爷用手紧紧的把着凳子,脚紧紧的踩着凳子,仰着脖子看。“咱们晚上的年夜饭吃什么啊?”她问,
“鸡鸭鱼肉都有,你没回来时,我就都备好了,还买了青菜,你不愿意吃油腻的,那咱们就多做几道青菜。”姥爷露出称心如意的微笑,眼上的皱纹在不停地哆嗦,就像一切都像计算好了似的那种微笑。
“我来做一道菜,我也会做的。”
“诶呦,你什么时候会做饭了?”
“难的不会,简单的炒菜还是会的,等做饭时我露一手。”
五光十色的烟火响彻村庄,震得房屋的窗子阵阵颤抖,一向单调的东北寒冬景色,还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绚烂多彩的混合色调。窗内,一位端着盘子的老人站在一旁向一位颠勺的年轻女子投向刮目相看的目光,好像他不相信她就是以前那个扎个辫子的小娃娃,新的一年如约而至,时光飞逝,一幕幕悲欢离合的剧情在岁月的窗棂下一重重上演。她和姥爷将过年习俗无一遗漏,两个人喜气洋洋得折腾一番又一番,过得比一大帮人在一起还要热闹,人过日子是需要向前望的,只有心中有对于美好生活的渴望和追求,日子才能过下去。
说来奇怪,在大年初五王小妮跟姥爷去看花灯的途中,想要看看那个地方的念头边走边强烈起来,她也纳闷自己为什么这次回家忽然就念念不忘起他来,见到故乡,便会将敏感的怀旧之情推向高潮,总想要跟乡土埋葬下的人叙一番旧话,仿佛彼此挨得很近,不掺杂杂念的纯粹意境传递在情绪共同体中。
“知道我爸的墓地在哪么?“她将那天晚上说了半截的话补充了完整。
“我知道你爷爷奶奶的地在哪,估计你爸就葬在那了吧。”
“我想去看看。”
“那咱们还去看花灯么?”
“不去了,我想去看看我爸的坟。”王小妮扭过头去,眉毛拧在一起,两人都沉默了,仿佛是在悼念死者。
眼前是一片被寒冬和暴雪封冻住的空空如也的庄稼地,连个树木的影子都没有,透着死气沉沉的凉意,无人踩踏过的雪地足足没过人的半截小腿,寒冷的风在上空肆虐,在姥爷眼睛的一通搜索过后,他指着离他们约几十步远的一个坟说那个就是他父亲的,她问姥爷确定么,姥爷说错不了,一辈子跟庄稼地打交道,土地划分,哪块是哪家的,记得一清二楚。尽管已经做足了抵抗寒冷的防护,但在没有了高高低低的树木做屏障的环境下,严寒好似一个狰狞的刽子手,将血和肉一片一片得剐下。王小妮担心姥爷的身体,没有让他踩进雪地,自己像个战士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得走向父亲的坟,雪真的是太厚了,沉重重的压在脚面上,必须把腿高高抬起才能迈进一步,每走一步都要喘一次粗气。
睫毛上挂满了白霜,僵立在无边的雪地里,只有坟尖没被白雪覆盖住,露出黑土地的颜色,她自以为自己只是不带感情的旁观者,殊不知已经被卷入参加进去。她竭力自苦,老想着她跟父亲最后那次见面时的画面和那香瓜的甘甜,父亲没有从这里得到她的一个微笑,也并未眼神接触过,更逃避直视,排斥亲近,他最后一次的转身回眸中应该有无穷无尽的含义吧,或许他想说这个女娃子我还没喜爱够呢,不过他可能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自己在自恋罢了。临终时他一定不舍,这辈子太多的事情未能如愿,生命无常,皆有变好变坏的可能,他们之间却失去了变好的可能更为可悲,不过一想起他还有个儿子,心便瞬间宽敞了起来,重男轻女的他应该也不会在意我这个可有可无的女儿,有儿子在他膝前尽孝就足够了。脚像针扎一般被冻的厉害,想多呆上几分钟也办不到了,她走回到半程时又回头望了望,不温暖但明媚的阳光下,雪反照出冷冷星光铺在平静的天边,像行将结束的生命投下的微光,“下次来时给您带水果和一瓶好酒,来上坟,算是不让自己有德行上的缺损,要积德行,这点还是相信为好。”她心想着。从墓地离开后,她和姥爷都没有再谈这个话题,感觉再说一个字都是多余的。
倚在软椅上,看着澄黄的一片不着痕迹流动的阳光射到地上,似花影浮动,漾开恰静的气氛。没有人能够一直都保持彻底闲下来的状态去享受情趣上的音调,不过一年一度的闲的奢侈是有必要的,向脉管中注入新鲜的血液,洗涤心灵的污垢,拾起更多勇气去面对日常的风疾云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