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寻常傍晚,母亲在做着饭,她坐在桌子旁,愁眉苦脸整理着刚刚肖玲下达的任务。母亲的电话放在桌子上,屏幕亮起,王小妮注意到了,但懒得搭理,更别提主动告知母亲一声。屏幕接着又亮了一下,平日里冷漠到对母亲的生活丝毫不打听,嫌弃到对母亲的物品丝毫不接触的王小妮,今日就偏偏对母亲收到了什么样的信息起了好奇。有无行动靠人意识的指示,有无意识靠老天爷下达的指示。她看见是两条来自传智的信息,第一条是王珍,我出狱了。下一条是我们啥时候见一下面。
看见“传智”,脑袋里面轰的一声,胸膛里面熊熊烈火开始燃烧,王小妮大脑里面零散的碎片自动拼凑成型,“赵传智”这个让她听一遍就凿刻在脑海里面的名字,会不会就是给母亲发消息的这个人,会不会就是自己认识、母亲口中那个让叫“赵叔叔”的那个人,会不会就是那个签订假合同,欺骗姥爷的人,会不会就是那个跟杀死小黑那帮坏蛋是一伙的人? “出狱”这两个字,让她的眼中已然充满了愤怒的泪水和一双不自觉抖动的双手。她必须要去问母亲,这是唯一拯救自己的方法,她要被憋死了。
“传智是谁?”她的语气生硬冰冷,这是小黑的生命和姥爷那段艰难的时光给予她的力量。母亲露出大吃一惊的表情,显然是对这问题从未预料过和对她前所未有的骇人样子吓了一跳。母亲怔住一会,有些迟疑的说道:“我哪知道你说谁,我都没听说过。”“你撒谎,你不认识,他会给你发消息么?”她吼叫道。母亲好像一时没有明白过来似的。几秒钟过去后才急忙走到桌子旁,慌张打开了手机,低着头,眼神躲避着她,但又随即抬起头,喊道:“你为什么偷看我的手机,你凭什么偷看我的手机?”母亲用声音更大的方式压住她的气势,指责着她行为的错误和逃避她所问的问题。“传智是不是全名叫做赵传智?你们俩个是不是在一起过,他进监狱是不是因为他违法乱纪?”王小妮咆哮到脸红,口水喷射出来,愤怒到双拳紧握,脖子上一条条青筋暴起。母亲吓住了,她用不认识王小妮的眼神看着她,之后悻悻坐下,用倔强的语气说:“我跟你爸已经离婚了,我跟谁好你也管不着。”“你跟谁好我不管,那你也不要来管我,你也不要跟我在一起。”她心跳的砰砰直响。“我自从生下来你,我活的容易么,把你养大,四处打工,为了供你上学,把房子都卖掉了,你这个死孩子,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母亲边哭边骂。她看着母亲的眼泪没有丝毫的怜悯,像是在看一个让人讨厌的女疯子在那里耍赖撒泼,“死孩子”这三个她最为敏感、无法忍受的三个字,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小时候的自己再次复现,她的牙紧咬着,呼吸困难,二十几年一直强压下去的怒火,并没有熄灭,她们剑拔弩张的关系都隐藏在了日常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里,此刻这怒火突然爆发,冲破了拱顶,“啪”的一脆响,王小妮扎煞着五个指头手在桌面上一扫,一个碗怒摔在地,这就是她的心,四分五裂。母亲见状,又进入到想要掌控全局的角色中,用手猛的拍着了一下桌子,唰得站起来,手指颤抖的指着她说:“你个死孩子,你现在长大了啊,敢摔东西了,你这是反抗谁呢?”“我在反抗你,还有生活。”她大喊了一句,摔门而出,逃命似的跑了出去。
她在马路上全力冲刺的跑着,漫无目的的跑着,满脸泪痕的跑着,只想跑着的跑着,直到把自己跑得口中呼呼喘着粗气,跑得腿酸到无力抬起,跑得肺热到膨胀刺痛,跑得额头上汗水直流,才停了下来,手捂着岔气的肚子,咧咧歪歪得向前走。 在清冷的月光下,眼泪往下流,她想起了10岁的自己,那个止不住哭泣去上学、想要逃离家的自己,此时的自己,除了年纪变了,什么都没变,眼泪中含有的委屈和无奈,一丁点没少。
朝一个方向走,一直向前走,她看到了前方一片波光粼粼,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哭花了眼,仔细按摩双眼之后,发现一波一波的闪光依然在那不知疲倦的拍打着,她走了过去,走向了海边。
满天星光,涛声隆隆,夜风透凉,寂静黑暗的氛围让她安静下来,脸上湿漉漉的,是因为空气因海水的调皮乱窜变得潮湿,口中有了咸咸的味道,是因为空气因海水的相伴相容有了它的味道,在大海面前,她忘记了自己刚刚的眼泪鼻涕双管齐下。
冷静下来的她思考着自己的生活,大海时隐时现,忽高忽低的白色浪花卷走了她的情绪。她认清母亲仍是落在自己心头的灰尘,以前是姥爷和徐奶奶他们帮助自己打扫,不让它沉积,而现在它已经堆积成山,大海的灰白一片让她明白,自己需要帮助自己打扫心头,冲刷心灵,即使无法做到抚慰自己内心那个焦虑无助的小孩,也不能将这个可怜的小孩完全抛置在危险裸露的硝烟炮火之下,一点也不加关爱。
“我要先辞职,有一个月的通知期,商量一下能否提前离职,还有拖欠自己的工资怎么办,要回来,如果不给,就告他们,要维护自己的权益,之后把房子退租,可是房子还有两个月到期,剩下的租期这么办,诶,没事,顶多也就是两个月的损失,认了,已经将近三年没有看见过姥爷了,辞职后一定回家看看姥爷,之后投递简历,去大城市找工作,可找不到工作怎么办,自己已经工作三年的经验,估计可以找到吧,先不管了,不行找个不好的工作也行,总之要先回家一趟,太想念姥爷了。”她僵硬得站在海边,思考良久,脑海翻腾,身体一动未动。奔跑的热气已消散殆尽,寒冬的凉风吹打在她未穿外套的身上,凉意侵入,让她开始瑟瑟发抖,像在风中颤抖的树叶。
母亲已经打扫完碎碗残片,桌子上面放着做好的饭菜,正坐在床上,怒气未散。王小妮到家后直接走到洗手间洗漱后直接躺在床上,直接睡去。那一晚,母女俩互不言语。她恍惚般似睡非睡直至天明,梦见自己困在笼子里面,四周是张着血盆大口,留着细长粘稠口水的凶猛白色老虎,它们咆哮着,像自己一波一波生硬得扑来,她浑身战栗着紧缩成一条线站立在笼子中央,双眼死死紧闭,突然,脸部的潮湿感让她睁开眼睛,看见一只老虎的红色舌头正在舔舐着她的脸,吓得她大声喊叫起来,扑通一下蹲了下去。她被惊醒,猛地睁开眼,摸到了脸上尚在流淌的泪水,脸躺在已经被泪水浸湿的枕头上。早上起床后,母亲像往常一样做好早饭,她像往常一样时间点起床,像往常一样洗漱,没像往常一样吃早餐,之后像往常一样走出家门上班,那一早,母女俩并无交流。上班路上,坐在公交车上的她像个傻子一样呵呵直笑,一想到自己将要永远远离这份工作,逃离这里的人和事,油然而生的快乐感将她包围。她给姥爷打了电话:“我想要辞掉这份工作,重新找一份。“姥爷在那边激动得语速加快:“好啊,好啊,还能有时间回个家,你都多久没回家了。”
办公大楼里面的人照旧脚踩着脚,身贴着身,亲密无间的等着不及牛拉犁速度的电梯。她没像过往的自己参与到拼命的队伍中,倒像是一个优雅矜持的淑女,又或像一个洞观世事的老人,也像是一个谦逊有礼的君子,远离吵闹与浪潮,安静得站在一旁看着吵闹的场景和拥挤的画面。
她打开电脑,比较舒畅地喘了一口气,渐渐思虑起来,“要不然还是不要辞职了,等一段时间之后再议。”她脑子里掠过这个想法,但她这次迅速地驱走了这个想法,鼓励自己要坚定,要有勇气。“尊敬的肖玲领导”,敲出辞职信上这几个字之后,她怎么看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当她改成“尊敬的公司领导”,感觉顺眼多了。她继续写道:“一转眼,我已经在公司入职将近3年,感谢公司领导对我一直以来的厚爱和帮助,是我个人成大的磨砺和对我未来发展路上的启程碑,因个人原因,我无法继续担任公司的工作,现正式向公司提出辞职,望公司批准! ”她默读了一遍后,感觉太简短,没有文采,于是上网搜了一下,发现网上面的辞职信还会有“祝愿公司未来的事业越来越辉煌,祝同事们在以后的工作中取得更大的成绩”这种话语,便加了上去。她还发现辞职信上面还会有将在xx年xx月xx号离职,她犹豫一下后没有加上去,想为自己争取一次说出提前离职的机会,如果把离职日期写好,那就不易更改,如不写,肖玲一定会提及到离职日期的问题,她便可以顺势问一下自己是否可以提前离开。
当把这封信打印出来,又忽然生出那个念头:要不然还是再继续工作一段时间。但掠过她体内的辞职冲动是那样强烈,甚至于让她步伐坚定的像个视死如归的战士般走向了肖玲的办公室,铿锵有力的拳头清脆的敲响办公室敞开的门。肖玲抬起头,瞟了她一眼,便迅速的低下了头,用司空见惯的语气说道:“文件放在桌子上就行。”她把辞职信放在跟往常放文件一样的位置,就走了出去。
重新坐回工位上的王小妮像是一个被扎破的气球,充盈在里面的果断坚之气决完全消散,头脑一阵昏乱,心脏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胡乱的出拳捶打着她的胸口,手心出汗,放在手下面的一张纸印出了她手掌轮廓,像个毫无战场经验瑟瑟发抖的士兵,等待着肖玲长官的召唤。她心里盘算着如何回答肖玲的问题,想当初面试的时候,还有网上流传的攻略,现在只能靠自已一问一答了。“如果肖玲态度生硬,那我也不能怂,怕啥的,一定要坚强起来。如果肖玲劝我留下来,摆出各种理由,也不能心软,一定要坚定自己的想法。如果肖玲一定要自己一个月之后才能走,那就再熬一个月,怎么为难自己都不要生气,一定要放宽心态,不跟她一般见识。”她想着想着,就没了逻辑,再重头想,直到办公室里慢慢地静了下来,她才发觉中午休息的时间都到了,好累啊,真的好累,胡思乱想让她什么都没有干成,但比干成了什么都要累。
左右甩了一下大脑,想要甩掉将自己逼疯的胡乱如蓬草一般生长的思绪,走出办公室。夏季的阳光火辣辣的让人厌恶,冬季的阳光暖洋洋的让人贪恋。三年了,四周的这些摊位依旧未变,一样的味道,一样的样式,一样的一条龙服务。三年了,自己的生活也依旧未变,一样的挣扎,一样的寒酸,一样远离快乐的一颗心。她眼神疲倦得走回办公室,对这四周,她已提不起任何兴趣。一整个中午她都坐立不安,仿佛身上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一般。
下午上班时间刚过,肖玲便站在办公室门口叫道:“王小妮,来我这里一下。”这一声喝令,着实打了她个出其不意,做好准备的时候她不叫,偏偏赶在自己这一刹那没做准备的时候。
“请坐,”肖玲说了一句。她迟疑一下,轻轻坐了下去,身子轻的像没有骨头一样,坐下之后,又像骨头不会动一样。“我看到了你的辞职信,想要离开了,是么?”与从那张素来僵硬的脸射出的目光一遇在一起,王小妮像闪电般的迅速避开了。“是的,我想要辞职,回老家一趟。”她友好答道。”回老家不用辞职啊,给你放假,放假完了再回来。”此时肖玲的微微一笑,反使王小妮吃了一惊。“我......我想要换个城市工作。”王小妮好像对她想说的话拿不准主意似的,面露出尴尬的似笑非笑。“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离职呢?”肖玲公事公办的腔调又复现。“我想早点回去,好久没有看见家人了。”她有气无力地说。“今天是周三,这周五就给你办离职,怎么样?周五给你结工资。”肖玲态度称得上和蔼。“可以。”她慢吞吞的回答,仿佛正在绞尽脑地想猜出这里面是否设有陷阱。
此事大概完结,她呼出了长长一口气,存在于自我身体中激烈的左右拉扯终于松手,大脑得到了放松,身体也随之由僵硬变成透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