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店和宾馆成为车站这片区域的两大霸主,饭店是家常菜和快餐为主,不带一丝高档之意,宾馆是阴暗的楼房中形成的隔断,不与一颗星级挂钩,也是情有可原,奔波于旅途之中的人,乘坐廉价交通工具的人,满是劳苦困顿的人,这个地方天生就不是娱乐享受之地,食物单是为充一下饥,住宿只为歇一下脚而已。
她拉着笨重的行李箱,机械地跟随着在母亲身后。母亲在一家看起来还算是不错的饭店门前站住,说它不错,是因为它门前有两级台阶,里面空间至少不会特别狭窄,另外,还有两扇擦得干净透明的窗户,至少不会是那种一进去,就黑洞洞给人一股压抑之感袭上心头的饭店。母亲抬头看了看饭店的牌子,便走了进去,她木然地停住了脚步,压根没有抬头,心中毫无兴趣,懒得抬头。看着母亲跨上台阶之后,头也没回,径直走进饭店的身影,油然而生的一个想法像一条闪电炸裂在她的心头,她要尽量远离母亲。母亲的形象在自己的心中彻底定型,她与母亲之间原本就相隔的那条湍急河流,在这一刹那,狂风怒卷波浪,河水冰凉刺骨,变得比与陌生人之间相隔的河流还要让她恐惧。
抬着自己沉重的行李箱,跨过台阶,走进饭店,客人们随意而坐,并不拥挤,母亲坐在了靠近窗户的一个位置,她走过去,坐在母亲的对面。母亲接过菜单,点了一碗馄饨和一个黄瓜小菜,之后问她想吃什么,她淡淡回一句随便,母亲低头从上到下把菜单瞄一遍之后,把菜单递给她说你自己点吧。她接过菜单,第一眼看见的是油条,于是就说拿两根油条和一碗豆腐脑。母亲听见后嘟囔了一句不要总吃油炸的食品,最不好。她没有说话,在心里恶狠狠的说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我是不是总吃。”
在等待上菜的过程中,王小妮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被窗外炽烈的阳光刺出了星星点点的泪花后,两只低垂着的疲倦眼睛转回屋内,不停眨着,注视着桌角上颤动的太阳光点,她做不到,也不想与母亲主动交谈,只能眼神躲避来缓解自己内心的尴尬和不安。“你为什么不在你念大学的城市找工作,那个城市多好。”母亲开口向她问道。“没有找到。”她的头仍然看向窗外,显然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你的同学们都在哪里找到的工作啊?是不是都留在了大城市?不能找不到啊,你的学习成绩不是挺好的么?”母亲琐碎的话语让她心里像被塞满了石头一样,被完全压住,呼吸困难,这感觉是如此的熟悉,以为自己已经早已遗忘的事物再次被唤醒出来,仿佛一下子就踏进了小时候自己的全部生活中。原来一直以来,它从未消失,只是隐藏罢了。“她们都继续考研了,没有找工作。”她将目光从窗外收回,低着头,摆弄着自己手里的碗筷,压着自己的怒火,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我听说现在的孩子都考研,考完研之后赚的钱多,跟不考研的差不少,你咋不考研呢,你现在的工资是多少?”母亲继续说。“考研的学费很贵,这家给的工资很低,我去上个洗手间。”她实在不想继续聊下去,洗手间是她安宁向往之地,躲避藏身之处。
这顿饭,同她上大学离开家那一天同样,对于味道毫无感知,也同样是由于眼泪堵住味觉,让其失灵。自从她从洗手间回来之后,母亲就没有停过她的嘴。“你性格太内向,到哪里吃不开怎么办,外向的人才讨喜,工作了,更要团结同事的关系,不合群,就不行,要跟领导搞好关系,才能晋升的快,才能赚到钱,问你多少的工资你也不说,怎么的,还防着我啊,你可不要学你的那个死爹,是个白眼狼。”她听着,眼泪含在眼眶,头已经深埋在那个豆腐脑的碗里,用手紧紧的攥着自己手里的勺子,想要把它捏个粉碎,最后火气全都涌到脑袋里,再也平息不下去,把激动的脸转向母亲,厉声喝道:“你可以不说话么?”之后母亲的嘴严峻地闭上了。
公交车停下,乘客们一拥而上,车站的人流本就密集,加上每个人身上都拿着大大小小的行李,让本就封闭的空间更加密不透风,胸口被挤压,鞋子被踩踏,胳膊被碰撞,加上炎热的天气,车的一停一顿,一波一波上车的人流和车厢里散发出来的难闻汽油味,让王小妮感觉头晕恶心,早上吃的油条已经反流,在她的嗓子眼呼之欲出,好在拥挤的人群给了她必须站立的支撑,还不至于倒下。她知道如果此时自己可以坐在车窗旁,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就可以缓解,可是根本就无法办到,她连车窗都无法靠近,动弹不得。她实在是难受到无法支撑到目的地,抬头看向四周,发现都是陌生的面孔和分辨不清的黑影,母亲已经不知道被挤到了哪里,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当车再次停下来的时候,直接下了车。下车后,马上用尽全身的力气吸进一口新鲜的空气,夏日的阳光是一条不停挥舞的鞭子,时刻抽打着暴露的皮肤,火辣辣的刺痛感。虚弱的她拖着自己的行李箱走向站牌旁的一棵柳树,寻找阴凉的庇护,把背包从自己的肩上拿下来,后背潮湿一片,衣服已经湿透,黏在身上,偶尔一阵微风吹过,让人有清凉之感。坐靠在柳树之下,掏出手机给母亲打电话,打了两遍,都未接通。两眼发黑的身体让她没有力气去思考,只能放空,让自己的身体尽快缓解过来。
对面马路上的树木明显比这侧的要多,郁郁葱葱的紧密相接,几乎避免阳光直射地面。她发呆看向对面,一个人行走,全部都是一副十万火急的样子,两个人一起走,速度就明显慢的多,如果是三五成群,那前进的速度就更加慢了,彼此互相交谈,还要时不时的停下脚步,观望一下。最不着急,迈着随心所欲的步伐的就是领着小孩的,小孩跑前跑后,一会跑回大人的身边拉起他们的手,一会又像个脱缰的小马,不平不稳,东倒西歪的独自向前跑,她看到一个小女孩一左一右拉起父母的手的那一瞬间,似是身体不适产生的眩晕,还是放空太久伴随的神游,竟把那个小女孩看成了自己,直到公交车的汽笛声在她的耳边响起,眼中的视线被挡住,她才回过神,真正的她,是需要赶紧找个宾馆先休息一下,是需要开始租房子之旅,是需要去面对陌生的环境。
母亲打来电话询问她在哪,说自己已经到了地点,怎么没找到她人,她说自己不舒服,让母亲在那里等着自己,她现在过去。她站起来,不适感仍旧强,太阳晒着后脑勺,强弯着腰走了几步路,似炙热的火焰拼命舔着她的脸,烤的她口干舌燥,额头上的汗就浸满眼睛,腿像熔化的生铁似的完全使不出力量,公交车是不可能坐了,她想要打车,活了这么大,还只做过一次出租车,就是室友蒋慧秀半夜生病的那次,出租车太贵,已存认知中不敢去触碰的出行方式。她无法估计出到达目的地需要多少钱,但此刻也无其他办法,只能打车,心里盘算着如果钱超过自己的承受范围,就立马下车。
出租车并不是想象中的招手即停,想叫即来,过去了几辆,都是已有乘客,她感叹有钱人真多,没想到打车的人都这么多。终于等来一辆空车,她把拉杆箱放在后备箱,出于保护自己的下意识反应,直接坐在出租车的后排,避开副驾驶的座位。跟司机说完位置后,她本想问一下距离远不远,但是转念一想,问完之后,如果自己在还没有到目的地就下车的话,会不会司机就明白自己是因为花不起钱才中途下车,因此看不起自己,会不会把自己的故事跟别人说,左思右想的她咽下了这句话。
自从坐上出租车,她的后背就没有贴在座位上,紧张得僵硬身体一直向前倾,姿势不变,眼睛盯着计价表上的数字。数字每向上跳动一次,她的心就跟着砰的猛烈振动一次,就像是在地震中的房屋那般颤抖。等待红灯时,她都焦急得在心里面倒计时,每一秒的间隔都好漫长。看着表盘上面的数字已经快要接近10块钱,她感到有必要要问问司机还有多远,如果还有很远,她在前面的路口就要下了。“还有多远啊。”她问出口。“快到了,过了前面的那个路口就到了。”司机说。听完这句话,她这一路上都在扑腾的心,终于有了些许的平息。“我的开车技术挺好的吧,很稳,我看你有点害怕的样子,没敢快开。”司机说。“额......挺好的。”她终于把背靠在了座位上,这才发现座位很软,冷风从两侧吹来,“咦,自己怎么完全不难受了?”她心想。
出租车停在路旁,母亲看见是她下车,快步朝这边走了过来。“你怎么打车过来的?这么贵,有公交车还不坐。”语气中带着质问,十分不友好。“我晕车了,才下来的。”她被激怒。“小时候都不晕车,现在就晕车?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就是嫌弃公交车挤呗,做出租车多舒服啊,现在长大了,有主意了,说下车就下车,都不说通知我一声,你喜欢舒服,你就没想想我喜欢不,我不喜欢坐出租车呗。”母亲站在马路上大声的斥责,突然发狂似地对她发起脾气来。太阳的鞭子把王小妮的脸抽的火辣辣的疼,她被气得喘不过气来,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回答,便选择顶着太阳的毒,吞着内心的苦,含着眼角的泪,一个人拉着行李,像去拼命一般的快步疾走,两边的风景是过眼如烟,母亲在她旁边不停得嘟囔些什么,话语成了吹耳之风,说了什么,王小妮完全不知道。
随便走进一家招待所,把行李放置后,还没对房间瞧上一眼,王小妮便朝房门口走去,急于出去找房子。当手已经放在门把手上,她倏然想起了母亲的存在,回头看向母亲,看她手里面正在颤颤巍巍拿着一个烧水壶走向插口处,想要烧热水。窗户外面是高得看不见树尖的一排稀松树木,阳光游走,照的房间忽明忽暗,母亲的身影在恍惚之间变得更加瘦小,沉重脚步的拖拉声清晰入耳,像是来自于一双被打断的腿,直至水开的声音呼啸而来,席卷一切,她把手缩了回来,坐在椅子上。
“我一会自己去看房子,你累了,休息一下。”她对母亲说。母亲脱掉鞋子,瘫坐在床上,用手揉着走痛了的脚踝说道:“我一会跟你去,看房子是大事情,有很多门道,你个小孩子能懂啥。”
从烈日高悬走到余晖泼墨,她们一共看了四个房子,都在离公司的不远处,这座城市本来也很小。王小妮喜欢公寓,虽然公寓面积小,但都很干净整洁,最主要的是有都有门卫和监控,安全性较高,姥爷曾告诉过她,出门在外,安全第一,两个公寓她都很喜欢,但母亲都是问完价格之后,二话不说,直接走人。第三个房子是因为母亲不喜欢女主人说话的语气,也直接走人。母亲定下第四个房子,在一个墙皮已经脱落,看起来破旧肮脏的楼房里。楼房附近泥泞混乱,菜市场包围在大门口,要踩着菜叶子来回穿梭,闻着流了一地的刺鼻腥臭味。母亲说这个房子很好,面积够大,家具齐全,生活便利,消费水平低。她心中超级厌恶这个房子,一看到这个房子,就如同一根长棍将她的心搅拌得不得安宁,可取之处在于这个房子的价格是这四个中最便宜的,面积也是最大的。
王小妮自己去取行李,母亲则留下收拾刚刚租好的房子。公交车上安静昏暗,乘客们闭眼垂头,一天的疲惫凝固在车厢之中,毫无保留得卸下那层白日里套在身上叽叽喳喳的外壳。王小妮吹着从车窗外生硬闯进来的凉风,看着马路上红色光点的交织闪烁和远处黑夜树影的忽隐忽现,发觉自己的家在不知多远处的一片黑暗处,看不到,够不着。忽然,耳边响起了一阵鼾声,回头看着自己身旁空落落的座位,眼泪滴落在上面,她——想念姥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