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禾独自坐在靠着木床的地上,双手抱膝,他感觉到心底升起那么一丝丝的难过和久违的轻松。
数年来的怨恨也随着仇人的即将落网而烟消云散,他的三魂七魄仿佛从身体里脱离出去,飘荡在他的上方冷眼注视着他。
南风楼被抓的匆忙,他们都是穿着楼里的衣服被关在这里。
南风楼走的是风雅,当然也有下等的妓子,身上披着一层薄纱,被人随意欺辱,这样的人在最下等。
他们被关在最里面的房间,不让随意出来。
等夜幕降临,来享受的权贵们都休息了,他们才会被放出来,替楼里扒光来消遣的“穷人”身上最后一点余钱。
他由于还算“识相”,加上顶着向家嫡子的身份,向家倒塌前也不全是小势力,他被过于苛待,或许会惹得一些人不快,各种复杂的原因交织,王小禾的境遇也不算太惨。
不算太惨是因为他知道还有更惨,他熬不住的那种。
此时的他,锦衣华服,满身朱翠,倒也有个人样,就如同他生来就是这样,过着“富贵”日子,不是那个枯瘦、被父亲非打即骂的乡下土小子。
这里的牢房由于关押的人比较特殊,极大多数都是男子,上面特地拨下来不少男差役,用于专门看管好他们。
被温玉辛吐槽平日粗糙的不像个读书人,反而像是莽妇的温竹苓,跑去外面买了床厚被子和几身新衣服,托守卫帮忙送过去。
既贤惠又贴心,与别人眼中温竹苓判若两人。
她去街上买了些她印象中王小禾喜欢吃的东西,估算着时间,觉得他应该收拾好了,便一路畅通的直接走进了他所在的牢房。
这儿并没有想象的阴森恐怖,到处都是潮湿和掺杂的各种臭味,意外的不太像一个所有人认知里的牢房。
虽然一进来感觉有些浑身发凉,但一眼望去还是干净整洁的。
王小禾住的地方是一个单间,高挂着的窄窗偶尔有月光投入,映出一片银辉。
家具齐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自己家里,只是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将尖锐的棱角磨光了,从这儿能看出一丝不同寻常。
东西送进来的时候,王小禾捧着衣服不知所措,他并不在乎那身锦衣华服,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将那身衣服脱掉,再踩上几脚,扔进这世上能将东西烧得最干净的火焰里,最好连同他也给洗涤一遍,除尽那些污秽。
浅绿色的袍子乱糟糟的丢在地上,王小禾穿上那身天蓝色的新衣服,身上的冷意似乎减退了一点,四肢回温,胸膛里一股股暖流流过,他在等着那个人的出现。
“吱呀”,一阵锁链摆动得哗啦传来,门被推开了。
差役关上门,温竹苓同手同脚的走过去,她拎着手上的小吃,放在了桌子上,朝着背对着他不动的王小禾喊他吃东西。
“小禾哥,吃点东西吧。”
她比王小禾小,从小就一直喊他哥,到这会儿了也改不了。
“好。”王小禾并没有拒绝,只是寡言了许多。
他知道她肯定会来,小时候的她就最是心软重情,又怎会丢下这样的他不管不顾。
两人默默的吃了一会,谁也没吱声。
王小禾是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温竹苓则是在想从哪开始说好。
温竹苓一直注意着对面那人的动作,他一放下筷子,温玉辛就结结巴巴的张开了口。
“小禾哥,我是真心求娶你的,不是玩笑话。
等我们成亲,我去求姐夫给我个外放,或者找个地方当个先生,最好去的是晋州和安州,听说那里民风开放,对于男子的约束最小,我们去那里必定过的快活又开心。
我此生唯独你一人,我们一起共度余生好吗?”
王小禾这次没有逃避,他看着比起小时候的高挑纤细,已经变得极有女子气概的温竹苓,语气轻飘飘。
“竹苓,我不可能和你在一起,我不能毁了你。
你一届进士,娶我这么一个残花败柳会让人耻笑的。
寒窗苦读数十年,难道就因为我而前功尽弃?
别这样,别让我背着这么重的东西,我太累了。”
温竹苓也看得出王小禾的疲惫和无力,但她今天必须得说出来,她得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
“我往日不知道要做什么,别人读书我也跟着读书,我姐姐参加科举,我也跟着参加科举。
不能说不喜欢,但寒窗苦读的这些年对我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至少没有你重要,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
再说,姐夫是当朝五殿下,掌管千军的陆将军,姐夫也是个驸马。
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弱小易折,她们也不会任由我就这么轻易地被打倒。”
温竹苓猛地握着王小禾的肩膀:“小禾哥,我们不是年少的我们了,不一样了,我们可以将自己救出水火。”
王小禾知道她说的是真的,他相信有那位他从小就听说极为疼爱妹妹的驸马在,她俩不会有事,只要不在乎流言蜚语,她们是能够幸福一生的。
王小禾没有挣开他的心上人的束缚,靠在她的耳边,说出了他埋藏的最深的一道疤:“竹苓,她们给我喝了药,我不能生了。”
他感觉到抱着他的力道收紧了一瞬,随后又很快放开,颈窝被一阵温热染湿,随后是越来越大的泪珠从他的脖子上滑落,落到了衣领里,还在不断增多。
他听到带着鼻音的女声说:“没关系,我们找太医去治。
要是实在想要小孩的话,孤儿院、慈善堂那么多没有母父的孩子,我们去领养几个。
小禾哥,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难过。”
这不是他的错。王小禾听到了这句话。
他发觉自己下巴处的衣服湿漉漉的,不知道是不是面前这个爱哭包的眼泪,弄了他一脸水。
他不知道怎么回温竹苓的话,故作很忙的擦了擦脸上的水,没想到越擦越多。
王小禾望着手心的水渍,一滴一滴的聚成一小捧,舔了舔,是咸的,原来这是他的泪。
所有的怨恨、愤怒、害怕、无助、爱恋、自伤……通通都化为一道洪流,失去的情绪骤然回归,让他的胸膛再也装不在其他。
他先是狂笑,不过一息就变成了凄厉的哭嚎,语无伦次的咒骂、怨怼和对无人处发出的一阵阵求饶。
“娘不是娘,爹不是爹,我还是那个拖油瓶!”
“哈哈哈哈,卖我出来享福!享福啊!”
“凭什么这么对我?凭什么?我没做过什么错事,凭什么!”
“贱命?对,我就是条贱命!和你家公子没法比!”
他拽着温竹苓的衣领,披头散发的满脸是泪:“你怎么才来?你怎么才来?我以为没人在乎我了,没人了!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能救救我!
我的心上人啊,你来晚了啊。”
温竹苓抖着下巴泣不成声,她想要抱住他,却被他挣开,接着就看到他对着墙角跪下、磕头,不停的求饶。
“你们放过我好不好,放过我,我真的不是向家人,真的不是!”
“你们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我死给你们看!”
“啊啊啊,滚开!滚开!”
“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放过我,放我走吧。”
“不,我不走了,我听话,不要把我…”
外面听见动静的差役已经进来,想要擒住发疯的男子,温竹苓赶在他们前面一个手刀劈在了他的后颈,抱着软倒的王小禾哭的全身发抖。
“啊啊啊!”
这一幕让两个差役看得心里发堵,但随即听到这个探望的人也在吼,连忙上去,将这人也给打晕了。
这不能探望个关押的人,连亲属带犯人,一下疯两个,真不好交差。
领头的差役看事情好像有点不太对劲了,赶紧去上面请示。
他是知道一点消息的,这个倒下的女子是皇子殿下驸马的妹妹,总之就是沾了那么点皇亲国戚的关系,不是他们能处理的了的。
这个时间,温玉辛与陆卿之都已经吃完晚膳了,正是消食的时候,听到了消息,赶紧去皇宫里借了个太医带去了牢房。
两人看着走的时候还好好的,这一见面就躺地上了的温竹苓,颇有些难言。
“咋回事?不是求个亲吗,怎么把两个人都求倒了?”亲姐姐发言,太医在诊脉,她疑惑的目光投向了差役。
两个当时也算在现场的差役,顾不得头上豆大的汗珠,着急忙慌的解释和他们没有关系。
“我们就正常守在门外,然后就听到里面又哭又笑的,还以为是喜极而泣。
后面听着不太对劲,才进去看看的,没想到驸马大人您的妹妹突然也开始大吼大叫,属下几个不得已才将人打昏,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没错没错,当时您妹妹的情况看起来也不大对,我们担心匆忙控制会伤到人,只能先打晕,赶紧向您和殿下请示去了。”另一个差役补充道。
温玉辛紧皱着眉头,感觉到了头痛,这都是什么事啊?
太医恰好在这时候出了诊断。
“这位女郎,气血旺盛,身强体壮,没有大碍,不过是一时怒火攻心,情绪失控,冷静下来就好了。”
陆卿之问了一下王小禾的情况:“那这位男郎?”
太医撩着眉毛,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下五皇子和驸马的神色,看得出关切,才放下心来直言。
“这位公子可就没这么简单了。幼时应该是吃不饱,肠胃有些毛病,也导致了过于纤瘦。
体质甚寒,应该又被喂了乱七八糟的药,子嗣艰难,内里亏空,若是不好好将养,老了受罪,奥不,可能都过不到老了。”
温玉辛眼尖的看见自家老妹颤动的睫毛,替她问了句:“怎样调养?”
太医见她们没先问子嗣如何解决,便知道这人比想象中重要,也就不压着自己的医者仁心。
“刚刚听到了差役说他又哭又笑、大吼大叫,这其实也是好事,长期郁结于心,这一朝放出来,心里憋的那股气就散了,就是要注意他之后的情绪。
经过如此大的波动,有的人直接就疯了也是不足为奇的。
但我看他应该还有一股劲,能熬住。
除了情绪,就是吃食,我再开些药,照着吃,这身体能养个七八分,剩下的就得看日积月累地小心养护了。
就是…就是子嗣,他被人喂下的药太毒,我只能尽量试试。
养到最好,也还得看缘分,不过希望渺茫。”
太医这话几乎是给委婉的说:基本上、很难治好,治好了,也还是得看缘分才能怀上。
温竹苓睁开眼睛,声音嘶哑,笑着问她姐姐:“姐,你之前吃的女子隔绝子嗣的药还有吗,给我来一份。”
看温玉辛不吱声,她索性直接说开了:“我知道你心疼姐夫,不愿意再让他受生育之苦。
我也心疼小禾,不想让他独自承担这份痛苦,我若不这样,他不会和我在一起,就算在一起了,也会觉得对不起我。
如果我也要不了小孩,事情就简单多了。”
“嘶~”温玉辛头疼:“你这是个蠢主意,你知道吗?这药就算吃上了,让太医给你个解药分分钟也就又恢复了,有什么意义?你俩的问题是在这里吗?
你觉得你吃了这药,王小哥就不会觉得愧对于你了?
你脑子被啥糊上了,就这样是怎么考得上进士的,是不是考官给你放水了?
人家太医不是说过了吗?不是没有可能有子嗣。
调养好身体,让她们研究研究看能不能找到解药,找到更快速、更稳健的解决方法。
你俩正年轻,感情好,时间久了,说不定就真有了呢,你这是要把最后的路给掐上吗?”
温玉辛就差指着温竹苓的鼻子骂她蠢了:“我就问你,你去求个亲,求哪儿去了,把人都差点整疯了。
也可能你没错,但是,但是!你们俩最美好的那段时光不回忆,你是不是又可着劲的求人家嫁给你,别的啥也没说?
你就不能回忆回忆往昔,你们俩的情窦初开,你自己到底是咋想的,啥时候喜欢上人家的,喜欢的什么?
多夸夸他,多解刨自己,就在那咧着个大嘴说喜欢人家,脸咋这么大呢?
你要给人家安全感,不是让人家背上负罪感。
再这样,我保证你再也见不到王小哥,我可是怕人家好好的男儿郎,再跟你独处几次,真的得了失心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