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国兰和晓双心平气和的在公园里聊天,怕是要追溯到三四十年前了。
国兰道:“最近家里怎么样。”
“挺好,孩子们都不错,我和老张也挺好。”
国兰点点头,“那就好。”
“你家也不错,我看燕子最近也不错,天天朋友圈各种分享。”晓双直说。
国兰不想提她,感叹说:“咱现在站的这个公园,当年是什么地你还记得不。”
晓双想了想,摇了摇头,国兰说:“这不是当年我最开始卖货的那个大市场吗?”
晓双看了看周边,忙拍手,“对,我想起来了。”
国兰道:“当时我还令你来过,想让你来干早市,结果你没干几天就跑了。”
晓双较真,“那哪是我跑了,不挣钱谁在这靠着。”
国兰来劲,“谁能刚摆摊就赚钱的,谁还不得混个脸熟再进账。”
突然提起了过往,两人好像打开了话匣子,晓双道:“时间过得真快啊,一眨眼这么多年了。”
“是啊,太快了。”国兰说。
“真是没过够呢?”
国兰嘿嘿一笑,“那你就好好过,咋的我都得走你前边。”又问:“你说人这一辈子,费这么大劲活着,图的是什么?”
晓双思绪特别清晰,“自己过得好,下一代活的更好呗。”
国兰说:“我之前也差不多这么想的,可最近就觉得,咱们无私的为下一代了,可谁为我们呢?”她苦笑,“真要不在身边,我发现我最惦记的就是老孙。”
晓双想了想,“孩子毕竟是我们带到人间来的,所以我们对他们有义务,这种情分不能讲回报,至于你放不下你家老孙,一直带身边就完了呗。”
“你信命吗?”国兰问。
晓双点点头,到了这个岁数,人不得不信天命,更何况,她一直都信。
“在大多数人眼里,我也算作恶多端了,估计我上不了天堂,只能下地狱。”国兰又说:“希望投胎的时候别给我送畜牲道里去,哪怕当棵草也行呢。”
晓双有些莫名,她不知道国兰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
国兰无奈笑笑,“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一切都是自己作的,怨不得别人,还是那句话,得认命。”
国兰起身有些费力,让晓双扶着点她,如今她每走一步都疼,但不敢表现出来,“阿文这代开始走动就少了,今后你得当大家长,多张罗大伙往一起凑。”
“我看看吧。”
“你别看了,行动起来。”
“小一辈我没那么大威严,尽量吧。”
“你就是不上心,凭你那能耐,摆弄几个孩子还不是手拿把掐。”
晓双感叹:“大姐,时代变了,现在的孩子,可不像从前那么好摆弄了。”
“我相信你,然后还有,老孙现在身体也不行了,你多照顾照顾。”
“你老人家在呢,哪有我什么事。”
国兰苦笑,“保不齐哪天就不在了。”
“你老人家肯定万寿无疆。”晓双开玩笑。
想到晓双有孙子,于是国兰又问,“元英现在咋样,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
晓双开心的说已经有了,快四个月了,到时候必须摆一桌,到时候让国兰发言,放以前国兰听到肯定嫉妒,可今天,她真心替晓双感到开心,国兰幽默的说:“我要是发言,小孩肯定对我印象深刻。”
离别的时候,晓双说:“大姐,等过一阵,咱们几个回老家看看啊,离开这么多年也没结伴回去过。”
国兰微笑着表示赞同。
分开时,看着国兰的背影晓双似乎有着一丝预感,因为今天这位大姐的所作所为,她有些似曾相识,当年她爸爸离开的时候,也曾拉着她一起这么聊过,并交代晓双今后跟兄弟姐妹们互相帮助。
不管老爸还是国兰,所作所为,都特别符合一句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见完了晓双,国兰又和赵月单独见了一面,主旨一样,未来多照顾照顾孙伟,让孩子们多走动。
对于两个弟弟,国兰不想见他们,都说血浓于水,晓双和赵月看不出来,这俩保不齐,她不希望走之前带来压抑的氛围,大家开心才是最好。
国兰走了,走的悄无声息。
原本国兰还可以在挺一阵儿,可胰腺癌,真的太痛了,国兰颤颤巍巍走到了楼梯,闭着眼睛选择了滚下去。尽管过程有些痛苦,可所幸,她的目的达到了。
张文和孙伟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整个人瞬间崩溃了,原本他们计划好了国兰接下来的陪护计划,可现在,全都用不上了。
望着冷冰冰的尸体,这对父子俩显得既弱小,又无助。最后还是王燕理性,提出把国兰生前买的保险统统理赔。除了先前国兰说的那二百万外,如今又多出来一部分钱。
根据国兰生前买的意外险,保险公司应当赔付五十万。
作为保险事务所合伙人,王燕对这套流程轻车熟路,带着张文和孙伟就去保险公司申请理赔。
如今的流程特别快速,而且智能,不像从前需要等好多天。
对于老国兰的死亡,孙伟越发觉得,其实是老伴故意这么做的,因为这样既能早点结束痛苦,又能省钱,还能给家里增加一笔钱。
之所以这么想,主要是因为孙伟想起来从前国兰跟他说的一段话,“老孙,你记住了,这要有天不管咱俩谁不行了,必须得自杀,不能安乐死,因为咱都买了意外险,过了二十四小时就生效,只要人没了,保险公司就赔钱。”
孙伟越想,越觉得后怕,也觉得对不起国兰,他的心理压力大极了,他不敢想象,那么脆弱的国兰从楼梯上滚下去,是多么痛苦。
和孙伟有着同样想法的,不是张文,而是王燕,从事保险这行这么久,类似的情况她见过很多,对于婆婆的做法,王燕心里只有一句话,“干得漂亮。”反正怎么死都是死,何不创造更大的价值。
孙伟承受不住压力后,把猜测告诉了儿子,张文对着电话非常肯定的说:“妈不可能自杀,妈不是自杀,她也不会自杀,她那么热爱生活,还有那么多想做的事没做……”
王燕在一旁听后说:“爸说的对,自杀的可能性非常大,妈的病什么程度咱们都知道,与其自然离开,还不如……”话没说完,王燕直接被张文一巴掌扇倒,脸顿时肿了起来。
“妈不可能自杀。”张文一直强调这句话。他和孙伟一样,接受不了国兰这种离开方式,当天的惨状他都见到了,他接受不了一个那么虚弱的妈妈以这么痛苦的方式离开。
王燕尖叫起来,“明眼人都知道的事,非要装糊涂吗!妈自杀!也是为了咱们!这样一来明明能多拿五十万,为什么就不能面对现实。”
孙伟坐在沙发上,烟一根接一根的抽,整个屋子里弄得乌烟瘴气,全然不复往日的整洁。国兰去世后,孙伟的精神世界崩塌了。他之前一直和张文研究,怎么让老伴在最后的日子快乐离开,俩人天天研究,一有想法就互相发过去,过往这些年,孙伟从没这么用心办一件事,可现在,一切都用不上了。
而且,如果国兰是得病离开也就算了,偏偏不是,她选择以一种更加“舍己为人”的方式离开。
通过一些蛛丝马迹,孙伟更加确定国兰是故意离开,比如在走的那天将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穿上了她一直以来最喜欢的衣服,明明这个衣服都不应季,可还是穿了,一切都显示了国兰的决定。
孙伟还想起来事发前三五天,国兰就总说,想帮他再赚一笔养老钱,好让他老有所依。还说,不许他再找了。免得钱被人骗去……一想到这个,孙伟老泪纵横。国兰啊国兰!何苦!何必!下辈子我还得找你……
张文的手机没挂,孙伟一直能听见俩人的争吵,他听见两人愈演愈烈,直接吼道:“行啦,你妈尸骨还未寒,你俩想互相打死吗?!”
王燕低声,“我还有事,走了。”说罢,便夹着包离开了。张文也回家陪孙伟,看着国兰咧着嘴笑的遗像,孙伟越看越忍不住流泪,难过的同时,他心里升起另一股情绪,报仇!
国兰生前最看不上的就是王燕,如今她走了,要是让王燕管家,那岂不是遂了她的心意,国兰在天之灵怎么舍得闭眼。
想到这,孙伟伸手点了一下张文,“刚才你看到了吧,这就是你的好媳妇,她的心思根本不在咱们家里,就算养条狼,养了十多年也该捂热了吧,这些年照顾你们一家,你妈付出多少,可结果呢?人家觉得你妈走的天经地义,你妈生前没说的话我替她说了,这婚必须离,你看着办吧。”
张文劝:“爸,燕子这回是挺过分,可不至于判死刑,再说了,麦麦还要高考呢,这一离婚,对她影响太大了。”
孙伟愤然:“行,那你这宝贝媳妇你就自己留着吧,明天我也出去找,反正我有本地户口有存款有房有车,还不一定能活几年,谁跟我过,绝对掏上了,你看我能不能找个更狠的回来治她,你不离,那我就找回来一个让你们一无所有的。”
“爸!”
“白眼狼!”孙伟恶狠狠的坐在凳子上,“你妈说得对,你一点都指望不上,你跟你那个媳妇一路货色,不然你妈也不能抱不上孙子,赶紧滚,明天我就出去找,收拾死你们。”张文从未见过如此激动的老爸。
张文怕老爸想不开,于是老妈去世后,他一直住在老家,没回王燕身边,所幸的是,麦麦的功课辅导,他一直没有落下,每天都会为麦麦辅导完功课后离开。
之后,张文和王燕又沟通过几次,他本以为老婆当时说的是气话,后续能够道歉,可没想到,几次沟通下来,王燕非但没有认错,反倒说起了当初秀琴离开,张文一家的冷血行为,话里话外甚至有那么一丝天道好轮回的意思。
对此,俩人自然是一番大吵特吵,可不管争吵的多么剧烈,俩人都没有半点退步,最初张文以为王燕只是心直口快,可随着几次沟通下来,他慢慢发现,并不是这样,王燕对孙伟和国兰似乎有着一层解不开的恨意,包括自己,也没被幸免于外,所以张文越和王燕谈,就越觉得心寒。
在家里这些天,孙伟多次和张文谈了家庭问题,核心问题就是,如何面对王燕的去留。
孙伟说:“爸不强迫你,你自己决定,你妈没了,她的心愿你要不要完成,如果你做不到,我就去拉外援,总之这家姓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姓王!”
“这个家决不能姓王!”这句话孙伟天天念叨,仿佛魔怔了一般。
张文不吭声。他也在挣扎,他不清楚自己和王燕的婚姻怎么就一点一点走到了今天,没有出轨、没有嫌贫爱富,甚至剧烈争吵也没几次,但就是走到现在这样了。他们一家曾经非常幸福,物质丰富,女儿懂事,可随着物质更加丰富后,一切就变了。
张文觉得王燕从事保险之后人就变了变得冷酷无情,日子变得越来越没意思。
张文考虑了几个晚上,最终,他还是给王燕送去了一份协议书。
王燕接过去一看标题,整个人直接愣在了那。
过了不到一秒,王燕大致了一遍协议后,见上边写的财产平分,女儿归自己,立即拿起了笔,潇洒的签上自己名字,一别两宽,各自安好。今后带着女儿生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王燕强迫自己淡定的跟张文握手,但仍是有些止不住颤抖,张文礼貌的捏了一下,然后就撒开了。从进来到离开,张文一句话都没说,仿佛一个机器人。
门关上的一刹那,王燕的眼泪瞬间止不住,直接倾泻而出,她感觉自己好冷,好孤独,仿佛全世界都离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