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徽州近些天已不似前些日子寒风刺骨,街上往来行人大多都褪去厚实棉衣,换上绮丽春服。
正处人间好时节,又身在景色宜人的徽州,严府大小姐因此提议,众人一起去往城外的会稽山上踏青。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梁尘愈发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生性活泼的小丫头,所以对于她的要求,只要不太过分,自己都会笑着应下。
此行会稽山,梁尘不想太过声张,所以只带上了寥寥三人而已。
俗话说的好,三个女人一台戏,虽然严婉应该还不算个真正“女人”但梁尘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十分乐意将大丫头绿竹与深谙世事的花鸳机带来与小姑娘严婉一块游玩。
除去花鸳机和绿竹,梁尘此行还带上了与自己关系要好的陈青山。
其实小王爷本来也想喊上许白同行的,但他后来想了想,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一个陈青山已经足够磕掺了,要再加上个不修边幅的许白,知道的是来踏青,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是个到处抢掠黄花大闺女的土匪头子呢。
自从小王爷将心爱坐骑“白龙”让给花鸳机之后,这匹一同走南闯北那么些年的宝贝坐骑就像不认识自己了似的,任凭梁尘怎么好言相劝,都不愿再回到自己的胯下。
看这架势,这“白龙”就是死,也非得死在花鸳机的大红裙摆下才心甘情愿。
梁尘身骑乌骓,走到花鸳机一骑旁边,对着“白龙”举起大手,佯装要打。
雪白骏马瞥了瞥小王爷,鼻孔朝天闷哼一声,驼着花鸳机快步跑开。
梁尘气笑道:“这见色忘义的畜生玩意儿,老子这些年白喂它吃那么多细草了。”
陈青山一骑走上前,大笑道:“美人裙下死,做鬼也风流。”
梁尘笑骂道:“他娘的卵,回去就把这畜生宰了吃。”
骑术不佳的严婉刚刚跟上梁尘,就碰巧听到他在破口大骂,小姑娘好奇道:“梁尘,他娘的卵是啥个意思?”
别说是陈青山,就连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绿竹也被小姑娘的语出惊人逗得开怀大笑。
梁尘无奈道:“裆下很忧郁啊。”
正午时分,众人终于抵达城外不远的会稽山,刚到山下,梁尘就看到在一处清澈溪涧旁,有不少人在洗濯去垢,除此之外,一旁还汇聚了不少身穿鹤氅,手持羽扇的文人墨客在溪渠两旁而坐,谈笑风生。
梁尘勒马悬停,好奇道:“婉儿,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严婉笑着解释道:“这是我们徽州当地的习俗,城中百姓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在水边举行祭礼,寓意为濯于水滨,祛除不祥。”
陈青山接过话茬儿,“这我知道,你们徽州人管这叫祓禊,对吧?”
严婉点点头,笑道:“青山大哥说的没错。”
“祓,祭也。”
“禊者,洁也。”
“这便是'祓禊'二字的由来。”
梁尘指着那些文人墨客又问道:“他们又是在做些什么?”
花鸳机率先开口道:“这是徽州文人长年累月遵守的不成文规矩,祓禊仪式结束后,众人须在水滨列座,溪涧上流放有酒樽,顺流而下,停到谁面前,谁就当场作诗一首,作不出来的人便要罚酒。”
严婉称赞道:“花姐姐经多见广,竟比我一个土生土长徽州人知道的还清楚。”
花鸳机摸了摸严婉的小脑袋瓜,笑道:“经多见广不敢当,姐姐我也只是略有耳闻而已。”
梁尘笑道:“走,咱们去见识见识。”
严婉张开小手欢呼雀跃道:“好呀!”
梁尘一行人将马匹安置妥当之后,缓缓走向那拨洋洋洒洒的文人墨客面前。
众多文人士子,在见到气质出尘的小王爷几人走来之后,一片哗然。
就在他们被梁尘身边三位容貌惊为天人的女子勾住魂魄的时候,小王爷发话了,“我等中途闯入,饶了诸位兴致,还请见谅。”
众人闻言,连忙腾出旁边座位客气道:“公子言重了,快请落座。”
梁尘扫视了一圈,最终选择带着三人在一位衣着略显寒酸的年轻男子旁边落座。
其余文人士子见状,不禁扼腕叹息。
这名寒酸男子见到梁尘坐到自己旁边,心中大惊,但仍尽量语气平淡道:“在下王逸少,敢问足下名姓。”
梁尘心念微动,笑道:“在下梁清澈。”
王逸少顿时哑口无言,心想,这梁公子看着气质不凡,定然不是什么寻常人家出身,怎么这名取得竟如此随便?
清澈?哪怕叫清澄也比这两个字好听啊。
片刻后,王逸少又问道:“梁公子应不是本地人吧,怎么跑来徽州游玩了?”
梁尘点头笑道:“闲来没事,就想着带几个媳妇儿出来逛逛。”
王逸少霎时愕然,不知怎么接话。
陈青山闻言,就差吐出一口老血。
绿竹双颊微红,低头不语。
严婉心花怒放,双拳攥紧袖口。
花鸳机气的七窍生烟,恨不得将梁尘千刀万剐。
恰好此时,一樽酒杯顺流而下,正巧停在了梁尘面前。
梁尘在众人的起哄下站起身,笑道:“本公子才疏学浅,诸位莫要见笑。”
王逸少心想,这梁公子名字都取得如此随便,作诗这方面,想必真如他所说,是力有不逮了。
但看他这几个媳妇的神态,怎么个个都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就在王逸少不明所以的时候,梁尘缓缓开口。
“曲水流觞,赏心乐事良辰。”
“青山碧水,伊人萦绕心扉。”
“绿竹空幽,青萝拂衣了去。”
“水风春冷,一抺山烟晚晴。”
“折花归途,绮罗陌上芳尘。”
梁尘端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赧颜道:“本公子作诗向来不讲究什么平仄工整,在此先自罚一杯,让诸位见笑了。”
陈青山倒是乐呵呵道:“我看这诗,不对,应该说是词,就不错!反正老子听着心里挺得劲。”
自小精通诗词音律的严婉也笑道:“我也觉得这词不错。”
绿竹眉眼尽是笑意,“公子作的词,很好。”
花鸳机莞尔一笑,“还凑合。”
见梁尘身边人都如此护短,众人也不再起哄,纷纷落座。
倒是王逸少,正襟危坐一言不发。
梁尘拍了拍他的肩膀,打趣道:“咋个不说话了?我这诗词就那么不堪?”
缓过神来的王逸少笑道:“梁公子哪里的话,就凭'曲水流觞'四字,对应此情此景,在下也着实佩服。”
这时,梁尘注意到男子背后放有一只翠绿竹书箱,好不禁奇道:“这里面装的什么?”
王逸少答道:“没什么,就一些笔墨和所抄书稿而已。”
梁尘挑了挑眉毛,愈发好奇道:“是王公子自己所写?可否让我看看?”
王逸少点头,从书箱内拿出一沓宣纸递给梁尘,摸了摸后脑勺腼腆道:“让梁公子见笑了。”
梁尘接过宣纸,笑道:“好说好说。”
适才还在乐呵呵的梁尘在将宣纸摊开以后,突然收敛笑意,一言不发。
陈青山察觉到了梁尘的异样,问道:“咋的了?”
梁尘将手中那沓宣纸递给陈青山。
陈青山刚瞥了一眼,就指着王逸少大惊道:“这字,是那小子自己写的?!”
王逸少闻声,探过头来问道:“有何不妥吗?”
梁尘扶了扶额头,心想,“岂止是有何不妥,简直太不妥了!”
这小子是真傻还是假傻?他难道真不知道,就凭这篇他不知何时随便抄下来的书稿,放在京城那边儿都是千金不换的奇珍异宝!
书稿通篇,笔势委婉含蓄,遒美健秀,即便贵如梁尘,也是平生仅见。
单论开头这行字,真可说极尽用笔使锋之妙也不为过。
梁尘将书稿递还给王逸少,犹豫许久后说道:“王公子,我可否将你这篇书稿买下来?”
王逸少笑了笑,“ 梁公子要喜欢,直接拿走便是。”
梁尘刚要答话,就被王逸少出声打断。
“ 梁公子莫要再与我客气了,这篇书稿就当是答谢了。“
梁尘疑惑道:“ 谢我?”
王逸少点点头,“ 答谢公子的'曲水流觞'让在下文思泉涌。”
男子说完,便从书箱内又拿出一沓宣纸搁于座位,自己则是半跪地上,提笔落字。
王逸少提笔之后,浑身气势骤然一变!
男子卷起袖子,笔若游龙,如入禅境。
在他周围,仿佛响起铮铮龙鸣,振聋发聩!
片刻后,王逸少擦了擦额头汗珠,将所书序文递到梁尘手中,笑道:“ 在下囊中羞涩,第一次见面也没什么好送的,还望梁公子不要嫌弃。”
说完这句话之后,年轻男子抬头看了眼天色,便以家中有事为由背着小竹箱先行离去了。
又过了不久,梁尘一行人也打道回府。
当晚,梁尘独自坐在房中,仔细翻阅王逸少今日所书的这篇序文,怔怔出神。
时过境迁,哪怕梁尘已经两鬓斑白,老态龙钟,他都不会忘了今天这个日子。
因为今天,他曾亲眼目睹了流芳百世,被世人誉为“天下第一行书”的序文问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