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卢照影一路乘辇,坐到了泰封城中一处广阔园林,那是北城西侧一座名叫“苏园”的雅宅,早就被卢照影手下用钱买了下来作掩人耳目暂住的宅邸。
说起来这还是秦玉入城后第一次到卢照影的园居里。
卢照影这一路上神情都默然不言,带着淡淡哀伤,当她携秦玉走到园中之后,屏退了左右本来形影不离的惊鸿楼部下,秦玉看得出来她有话要说,只是当她转身拿出那个物事时,秦玉还是略微感觉到了一丝意外。
“玉儿,拿着吧。”卢照影捧着刚刚林老夫人所赠的石箫,递在了秦玉眼前。
秦玉有些愣愣地看着卢照影递给自己的这根石箫,一时没反应过来:“可是,这不是林大家给你的吗?”
卢照影莞尔微笑,笑意里带着释然:“其实,从你当初在宴会上说起天地人三籁之别的那时起,我就该想到,或许你才是更适合接受这柄石箫的人。”
石箫被卢照影塞入手中,秦玉也感受到了这其中的莫名分量,仿佛从遥遥百年之外,接受到了一个高士托付而来的沉重厚意。
玉灵散人的石箫。
这一趟依旧没有妙乐天女像的头绪,倒是意外收获了这份至宝。
玉灵散人没有修习灵气,却以乐入道,到达了不输给大慈佛母的绝顶修为,这石箫里虽无半点灵气,但秦玉却能感觉到这其中自有一股奥妙非凡。
与卢照影寒暄了几句分别后,秦玉回到了踏月宝船,然后也没有理会其他人,加快步子直奔向自己所在的船舱,因为他感觉到,那条连接他与厉暮云的线正直指自己房中。
她就在那里。
进了舱中反锁舱门,空荡荡的静雅空间里厉暮云端坐之影瞬间凭空而现。
秦玉对此毫不意外,坐下道:“跟了一路,有没有什么收获。”
厉暮云答得也很坦然:“有,没想到在我假死之后,世间还有一个能治得住大慈佛母的奇人,你是不是得了什么宝物?”
秦玉眉梢一动,也没否认:“是有,不过也不是什么神兵利器,灵丹妙药,就是一根箫管而已。”
厉暮云毫不客气:“拿来我见识一下,我倒要看看,这所谓能让大慈佛母含恨而终的人留下的究竟是什么宝物。”
秦玉哪里还能不知道她的心思,她是想着能不能从里头找到解除「颠倒无明」的契机,于是他心神一动,就从怀里掏出了那把石箫,却没有给厉暮云,而是说道:“这可不行,这石箫是人送给影姨,影姨又转赠给我的,质地脆弱,万一弄坏了可对不起林大家的一片心意。”
然后说着同时,还轻轻弹动了一下那根无形丝弦。
“你……”厉暮云再是横强,对于这丝线引动的浑身酥软也是没有抵抗之力,她登时身子颓软下来,瘫在榻上,眼睛也怒睁而开,满怀不忿盯着得意的秦玉。
此时秦玉饶有兴致地对上她这双星芒状的眼眸,即使怒意凛然,也因为「颠倒无明」的影响带上了几分格外娇意,他难得一股少年心性也上来了,干脆拿起这根石箫作势欲吹,吹前还笑道:“等我玩玩两天再给你也不迟,那么急做什么?”
说着,就真的上手开始吹动这管石箫。
结果第一道音韵刚悠悠而出,事情就出乎了秦玉所料。
这石箫所出音韵调律殊别于其他箫声,就像激泉冲岩,一气之间,藏有千流汇聚漫涌,不知多少道暗流从箫管中泄出。
这本来是秦玉随口吹出之音,完全谈不上什么韵律,更是没有用什么灵气一类的东西,然而恰是如此,厉暮云在这韵音回荡于房中之时,陡然间身子就像经历了一阵猛颤,连呼吸都停了下来。
然后在极短的时间内,她那一身黑袍就开始进行着宛若蛇缠盘龙一般的扭动,并且越扭幅度越大,甚至连白发都开始无意识地在狂甩。
这会不会有点太夸张了……
不过短短一段音律所生的变化,已经让秦玉始料未及,厉暮云如此癫狂之状,除了那几次「颠倒无明」发作以外,还是第一次因为别的东西而发生。
这石箫吹的音律又没有灵气加持,居然就让她这种顶级高手产生出这种变化……
音律因为秦玉的嘴离开而停了下来,厉暮云也从狂舞中如蒙大赦,颓然瘫倒,白发与黑袍散乱如同一朵绽开在地上的黑瓣花蕊。
“你……你故意的是不是!”尽管厉暮云很努力地想用威严怒斥秦玉,但声气出口,还是莫名地一股娇颤之音,全没有平时的冷冽威严。
秦玉收了石箫,也没奈何地解释道:“我也是第一用,谁知道这东西这么好玩儿……”
他刚想调笑两句,忽而听门外一阵不合时宜的禀报声响起:“庄主,副堂主沈冲求见。”
秦玉心想着厉暮云的本事应该能自行遁走,就转身随口一答:“进来吧。”
结果舱门缓缓打开,秦玉却发现她依旧瘫在地上,面色潮红,气喘不止,这下脸色也有点露出了不妙之色。
喂,该不会……
仅仅是吹了一下,她身体居然软到连驱动灵气都做不到吗?
秦玉陡然间手动得比脑子更快,再不敢有任何犹豫。
沈冲推门而进,看到秦玉躺在榻上,被子裹着身子,秦玉将身子捂得严实,露出的一个头装作睡眼朦胧的样子:“沈副堂主,我正休息呢,什么事这么要紧?”
沈冲拱手抱拳道:“打扰庄主休息了,但属下探子打听到,天王庙有变,不得不来惊扰庄主。”
“天王庙?”秦玉听得心中一动,登时眼里睡意全无,他甚子顾及到此时被中还藏着一个厉暮云,也就没有动,继续沉住气接着道:“发生了什么事?”
沈冲禀报:“那日庄主带来关押的几个泼皮放回天王庙后,本来一路无事,就在今日半个时辰前,从天王庙几十里外一伙人正直奔天王庙,恐有生变,属下不敢怠慢,特来告知。”
“这是来者不善啊……”
秦玉经过吸收了那尊菩萨像后,对这天王庙又多了几分想法,他一边小心翼翼留意着怀中被被子裹着的厉暮云,在略做沉吟过后,当即吩咐道:“这样,你先带人去天王庙附近埋伏注意乔装别被发现,我稍后就到,退下吧。”
“是。”沈冲不敢怠慢,旋即低头退下。
就在感知到沈冲已然走远后,才偷偷拉开被子,那里头白发如霜的厉暮云,面色潮红未褪,呵气声都能清楚地传到自己胸口。
“现在好些了吗?”他越看她这副与实际年龄极其不符的娇态,反而嘴角笑意越是忍不住。
厉暮云此时的眼神里像是薄薄云雾里隐隐窥见的水中明月,迷离中却也让秦玉清楚地感觉到她在努力压抑自己的怒意,不让它影响到自己的行为失控,免得又触发「颠倒无明」。
她这一个远远超过秦玉当下修为的绝顶高手,虽然也有「颠倒无明」这种奇咒的影响,但居然能被这短短一根看似平平无奇的石箫所影响,实在是离谱。
这玉灵散人留下的宝物内里究竟藏了多少玄机?
不过秦玉当下也没时间去细究这个,厉暮云现在眉宇间春水游荡,戾气似有若无,整张脸都泛起三分宛若桃花少女的意韵,如果再待下去指不定就要耽误事了,秦玉只好扯起嘴角轻叹:“对不住了,厉前辈,您好好在这休息,当心别被发现啊。”
他语气带着俏皮,厉暮云听罢本能地正要回嘴,却蓦然间嘴被一阵轻软的触觉覆上。
秦玉飞快啄了她那娇艳欲滴的朱唇一下,随即那张坏笑的脸就消失在了厉暮云眼前,遁出了宝船。
厉暮云此时的眉头在一脸愕然的神色中宛如即将不受控制地舒卷不定,若非此时秦玉不在,她此刻只怕早已失控。
“这个……这个小子……”
沈冲所言的天王庙此时确实出了事。
门板被粗暴地砸烂。
少年宋四海和其余七个弟兄,如今都趴在了院子里,手中的木棍都打折了,个个鼻青脸肿。
在他们身前的是一群更加人高马大的壮汉,筋肉鼓胀,凶神恶煞,虽然一样都是泼皮装扮,但隐隐透着训练有素的痕迹。
“奶奶呸的,打我弟兄还不认账是吧,你不认,咱就把你这庙拆了换药钱抵债。”壮汉脸带轻蔑,随手说着又掰断了一根木棍。
宋四海艰难地连站都站不起来,对手以力压人,足足比他壮了一圈多,只是他明白,这狗东西根本就是故意找茬:“尹家的走狗!只要有一口气在,你别想动天王庙一点东西!”
壮汉哼哼两声,回看自己带来的兄弟两眼,直接一脚踩在宋四海手上:“我就动了怎么着吧,一家破旧天王庙,几百年的老黄历了,谁还会拜几个土匪啊?什么唐天王李天王,土匪罢了,拿这塑像给爷换掉酒菜才实惠。”
“唐天王不是土匪!”宋四海一听就像炸了毛的困兽,欲要挣扎,锤在壮汉小腿上。
然而壮汉终究力大,脚稳得犹如木桩,他见宋四海叫得声音巨大,也听得烦了,歪头道:“你这小鬼,有心留你一手一脚,你是不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啊?”
“不知道,你看看是不是这样写?”一声轻飘飘平静的话音骤然从他身后响起。
壮汉悚然一惊,但他这份情绪才刚起,就感觉身子不由自主地被一股巨力给带得转了一圈,然后他就看到了自己带来的那些人高马大的弟兄,不知何时起都歪七扭八地躺在了地上。
他们排列的样子,恰好差不多构成一个“死”字。
然后他才看见了身边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正在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秦玉没有客气,直接就随手往他后脑勺扇了一巴掌,瞬间他也倒在了那些弟兄之上,不多不少,恰好构成“死”字的最后一笔。
对付这种货色,他连动用灵气的兴致都提不起来。
而宋四海八人看到这一幕后,更是吓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秦玉悠哉悠哉地瞥了他们这几个人,叹道:“你们想不想救天王庙?”
“想!当然想!”宋四海很快就从震惊里反应过来。
秦玉本来要说跟他去宝船上,但话还未出口,他这眼神不经意地直转间,却是被一道令他绝想不到的身影给震得吞回了刚刚的话。
女帝霜凌月,此刻正隐在墙壁之中,一副看戏的表情,朝他勾了勾手指。
秦玉偷偷看了一眼随自己而来的沈冲等人,他们都没有反应,她是特意只让自己一个人能看到,这也是《万象潜龙诀》的用法?
本来在谈正事,却被这突发情况给搅乱了。
秦玉只好保持镇定,朝沈冲吩咐:“把他们带到踏月宝船,我去处理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