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玉出屋看见楼下之景,第一眼看见的并不是明妃宫的人,而是一群和尚,明莲寺的和尚。
没办法,想不注意到都难,这帮和尚的阵仗是在太过显眼了。白玉雕饰的辇驾抬进了广阔的东华楼中,能入住东华楼的无一不是这摩震城的富家子弟,达官贵胄,举目所见都是锦衣为妆,金玉满堂,而明莲寺的和尚在这帮人里更是尤其显眼,虽然不带金饰,但身上僧袍可谓镶珠佩玉,金线密如星罗,如果穿的样式不是僧袍,估计都可能会被认为是哪家王孙贵胄。
这群天神宗的和尚还真讲排场……
秦玉和叶云苏站在二楼,俯瞰楼下盛景,除了明莲寺僧众之外,他也很容易就发现了极乐明妃宫等众。
不得不说,极乐明妃宫的人无论到哪,都真的完全没有半点遮掩自己行头的打算,虽然秦玉不是第一眼就看见的明妃宫人员,但也很快就从底下这乌压压一片群席之中找到了她们的所在,没办法,自从有了《万象潜龙诀》之后,他对别人的灵气感应得异常敏锐,即使对方有意隐藏他也能感觉出来。
是那个水怜星?她也来了?
一楼中非常显眼的席位一角,明妃宫的几个女弟子穿的广袖流纱,足佩金环,玉带绕身而游,个个身段都宛若盘蛇,婀娜有致,就是傻子都能看出来这些女子所聚,必定非凡。
明妃宫等众中,衣着最为华贵的是一个金色流云广袖,头佩流苏,落落大方的女子,那女子眉目清雅,虽然面容比水怜星这种有些差距,但看上去像是众人中地位最高,年纪也最长。
而秦玉之前见过一次的水怜星,倒是坐着比那女子更靠后一些,一袭宝蓝水色袍裳,双肩微露,青丝挽起的钗饰相比较为首的女子繁杂华贵都显得小巧了不少,就连脸上也是盖上了面纱,当然,精致依然是极精致的。
“这下麻烦了……那厉老妖婆本来就对明妃宫仇怨不小,现在这明妃宫的女弟子一来,搞不好下一刻这楼里就要腥风血雨了。”秦玉有些无奈地回望二楼走廊尽处厉暮云的方向,那里依旧没有动静。
极乐明妃宫来的人数并不算多,算上秦玉认识的水怜星也不过五六人,但个个都是眉目生光,挥袖拂云,顾盼之间神意自然勾动,全场为数不少的贵客青眼,个个都为之侧目私语。
明莲寺辇驾之中,为首的一个僧人生得仪表堂堂,眼眉温润,他朗声朝向明妃宫方向席位道:“惊鸿楼妙乐坊的诸位,红尘纷扰,让各位相聚于这东华楼佛乐会,还望各位不弃。”
“惊鸿楼妙乐坊?”秦玉一听这和尚如此称呼也不免奇怪,自然看向了身边叶云苏。
叶云苏解释道:“极乐明妃宫虽然是西南大宗,但在俗世里也并不是没有势力,惊鸿楼就是早年明妃宫中脱离出来的宗派,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明妃宫的人为什么会用惊鸿楼的名头行事?”
水怜星前头那个金衣女子起身微微还礼:“哪里,哪里,我等巡游列州,久闻天神宗大名,今日恰逢盛情相邀佛乐会,哪有不赴会之理,小女锦澜,携众位妹子见礼了。”
对面那名天神宗的僧人也欣然相应,展开大袖提声道:“诸位善信,小僧崇继,值此本宗斋浴全城之日,在这摩震第一名楼东华楼开此佛乐会,不为其他,正是为了能让菩萨妙乐,与诸善信共享功德,他日诸位也能功行圆满,事事顺遂。”
这番演讲其声清朗,遍彻全场,再加上这僧人崇继本来也形象颇佳,当即就博得满堂贵客喝彩。
明妃宫诸女中,水怜星的眸光本来平静如水,但在这盛会在即的诸席里,瞥见了一处令她留意的角落。
是他?
她看见了二楼栏杆处与叶云苏一道的秦玉,不由得多留眼了一二分,鹤云庄的人也来了旻州?
还有那个女的……
由于叶云苏此时通过《万象潜龙诀》隐藏了自身灵气,改换了衣着,又多了一层面纱,水怜星一时间竟也无法判断这女子是谁。
不过疑惑也只维持了一瞬间,水怜星日轮深处就忽地灵光一闪,她如水莹眸就像拨云见日,瞬间洞彻了叶云苏真身。
是她?黑龙卫的那个女的?
他们难道也是来……
“黑绳菩萨普照!”
妙音奏响,在崇继一声响亮的佛号后,天神宗的僧团带来的奏乐僧人,就在这广大东华楼一楼之间,梵音妙乐响振悠悠。
这天神宗的佛乐会一如其名,乐器奏响,那一楼坐着的各种富贾豪绅,达官贵客,也都合眼享受的享受,倾听的倾听,更有虔诚者也开始随着节奏双掌合十,默诵佛号。
这气氛宁静悠扬,但楼上原本精神高度集中的秦玉也不敢稍有放松。
明妃宫的人为什么会假扮惊鸿楼的人,难道说是为了金风盟的事?
秦玉想起当日那个女弟子偷袭卢照影的事
,金风盟和惊鸿楼算是结下了不小的冤仇,但极乐明妃宫真的会因为惊鸿楼的事而用她们的名头远走旻州吗?
他记得极乐明妃宫的作风以张扬为要,即使暗杀人也要留下是自己杀人的证据,是什么事需要出门借用惊鸿楼的名头呢?
还是说有别的原因?
秦玉又偷偷望了厉暮云的房间处一眼,仍然没有动静,在看到自己那根丝线依然指向房间尽头里,他才确定对方确实没有出来,多亏了这道细线,否则以《万象潜龙诀》的神通,他可能连厉暮云如何出手的都没法发觉。
这音乐悦耳归悦耳,但秦玉也没发现什么异常状况,直到敲锣鼓奏之声止歇,余音绕梁仍旧不绝。
佛乐终,而掌声雷动。
“好,崇继大师座下弟子不光佛法精湛,所奏妙乐也是沁人心脾,大有洗涤杂虑,安静宁神之用啊。”席间已有一位金袍高冠的富贵男子击掌而和。
僧人崇继欣然受着赞赏,口中却十分有风度地谦让道:“胡将军言重了,只要心诚则佛音自妙,并非小僧之能。”
他转向水怜星所在的一群明妃宫女子座前,遥相立掌:“妙乐坊的各位,如今一曲奏罢,有请了。”
锦澜会意,从容不迫地也指挥起身后众女,水怜星与其余女子一道,都从包袱里取出乐器,在众目睽睽之下启奏雅乐,众人之中,水怜星拿的是一支绿玉打造的箫管。
锦澜为首持一根长箫,朗声道:“今日既为佛乐会,那小女子与众师妹当奏一曲《清音普善曲》,”
乐声随之响动,明妃宫上下一共十几个女子,各都持管拿箫,抚弦鼓瑟,一齐按音律节奏而动,妙乐如绸绫飘于回廊诸座之间。
“久闻明妃宫有音律和咒术两道,没想到还有能听见完全不含灵气的乐律的时候。”秦玉身边的叶云苏也渐渐识得这音律妙处,眉间也随着节奏变得舒缓了几分。
秦玉虽然并不精通音律,但也能听出来,这演奏诸女手法精妙,世间少有,所奏的乐器音色醇厚,清润如珠,泠流如飞泉,时如松涛鸣壑,时如空谷传音,抑扬起伏之间,了无一丝杂音,如果单论乐曲的调律精妙,无疑已经胜过刚刚弹奏的明莲寺僧团。
这曲子纵是沁人心脾,也终有尽时,一曲奏罢,以诸女纷纷停落了一段空寂时间为收尾,在寂静过后,自然又是满堂喝彩。
僧人崇继拍掌高赞:“小僧所想不错,妙乐楼的诸位女施主乐曲造诣果然非凡,妙音如甘霖,尤其是那位蓝衣姑娘的短箫,可谓发如清泉,尤有点睛之妙。”
这一番点评朗朗传于一楼之间,声量清澈,锦澜静静听罢,眸光闪过一丝不为人知的惊异,但却没有表露,只静静保持微笑:“大师过奖了。”
只有秦玉在楼上暗自有了一点计较,这个和尚不简单。
刚刚那一曲,众人所奏之乐和谐精妙,但因为乐器众多,交织在一起,水怜星的短箫音色反而不怎么突显,就像是被众多师姐妹有意保护起来一样,其作用虽然重要,但反而不容易被察觉,这和尚能听出来,看来也是颇有造诣。
不巧的是,就在这夸奖才出不久,座上众多达官贵人里,就有一声粗犷明显的冷哼了一声。
“哼!这曲好则好矣,只是流于表面,不过靡靡之音,哪里能作为佛乐会的调子?”
说话的人,正是刚刚那位金袍高冠的富贵男子,他虎须如墨,虽然衣着华贵,却不掩武将气概。
此人也是在场诸客里身份最为显贵的,摩震城守将,胡德成。
崇继慢慢看向来人,不见有任何喜怒,微笑道:“胡将军是赏乐的行家,莫非别有洞见?”
锦澜眼神闪烁,悄然回望了一眼水怜星。
座上胡德成也完全不留情面:“刚刚一曲末尾空白息音时间太长,不符我旻州一带乐理习惯,再者,更重要的是,这几个姑娘的乐曲听起来怎么有些西南地浪音邪曲的感觉,几位说这曲子叫《清音普善曲》?”
“是。”锦澜目光露出一丝不悦,但还是柔声以答。
胡德成拍掌道:“哈,普善?是了,原来是西南一带那些信仰佛母流传之地的民间调调,难怪如此之俗,。”
水怜星一听此语,眉目中已是利芒微动,但还是被身边师姐妹悄然握住了手。
锦澜低头道:“胡将军,小女子不知道什么佛母,只是这是我等家乡村庄一带常用做法事的曲调,不知有何不妥?”
胡德成摆手呵呵道:“想来你们区区乐坊民女,没接触过宗门人士也不会懂,只是在旻州这儿,凡是跟你们那佛母有关的东西,摩震城都不大欢迎,还是换一曲热闹些的吧。”
“可是……”锦澜目中像是强自隐忍,还试图辩解。
“不用可是了,难道各位姑娘是想用这曲脏了黑绳菩萨的耳朵吗?”胡德成冷眼道。
这罪过在摩震城可不小。
“要我说,不是曲不行,是听得人耳朵不行。”一道清朗之声不合时宜地从楼上响起。
其时,所有人都不禁目光移去。
秦玉坐在了二楼栏杆上,一把跳了下来,用手指扣着耳朵,一脸地不耐烦:“你说她们那一曲末尾空音太长,戛然而止,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人家奏了妙音,但你却听不到呢?”
胡德成全没把这人放在眼里:“胡搅蛮缠,你懂乐理?刚刚末尾哪有乐声?”
秦玉也不正眼看他,继续道:“《乐古经》有云:唱大风,决青云,引吭九霄,以乾坤为肺腑,化虹霓为喉舌,吐龙吟,鸣鸾歌,听无韵之雷,小音可听,大音希声,末端之律,犹如藏于江海风云之间,我等身在其中,却又了无知觉,你听不到,想来是格调未至,惟雅士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