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硕……”
梅部长忽然开口，明显想问些什么。
夏硕似乎早有准备，竟然不等梅部长发问直接回答，低声道：“全村207户，家家都是如此，没有砖房，没有瓦屋！”
说着一停，继续又道：“就如您眼前所见，全村都是这种草屋，家家户户，个个赤贫。”
赤贫这个词汇，在九十年代已经不怎么常用了，即便是偶尔出现这个字眼，一般也是西部山区某些地方。
梅部长目光望向眼前的村落，几乎是挨家挨户的仔细观察。
足足好半晌过去，这位县委常委才面色严肃开口，语气郑重的问道：“夏硕你跟我说句实话，松林村的人均收入是多少？”
这个问题太过敏感，夏硕一时有些迟疑。
他下意识躲过梅部长的目光，求助的看向在场的乡委领导们。
王乡长急急开口，明显是担心夏硕实话实说，抢先回答道：“报告梅部长，松林村的人均收入是2400元。”
说完之后猛然意识到不对，连忙改口进行补救，道：“我说的有点急，这指的是年人均收入……”
梅部长眼神一厉，沉声问道：“就算你说的是年均收入，你自己相信这个数字吗？”
王乡长不敢看梅部长的眼神，支支吾吾的辩解道：“也许会有一些偏差，但是偏差应该不算太大。”
梅部长脸色发寒，冷冷道：“如果按你所说，松林村的年均收入达到2400元，那么也就意味着，老百姓的月人均收入是200元，对不对？”
王乡长硬着头皮回答，道：“是的，月均收入200元。”
梅部长缓缓吸了一口气，忽然转头盯着夏硕，问道：“夏硕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松林村的户均人口是多少？”
众目睽睽之下，直接点名让夏硕回答，这种情况夏硕无法寻找托辞，只能老老实实给出答案，小声道：“报告梅部长，松林村的户均人口是8口人。”
梅部长勃然大怒，转头盯着王乡长，质问道：“户均人口8口人，按你所说人均收入200元，即使是刚刚上学的小学生，也能算出每家每户一个月的收入是多少。王高山同志，现在请你告诉我这个数字是多少？”
王乡长头皮发麻，但却不敢不做出回答，只能讪讪开口道：“按照常理推断，一户人家的月收入是1600元。”
梅部长气笑了！
这位组织部长伸出手，指着眼前整个村子的破败房屋，厉声问道：“如果一户人家一个月能收入1600元，那么一年至少能有接近2万元的收入。为什么连房子都修不起，全村住的都是土屋草屋？”
王乡长面色难堪，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梅部长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开口道：“其实我明白，基层上报数据会作假，但是根本不敢相信，造假竟然如此的严重。”
她再次看向夏硕，脸色隐隐泛寒，严肃问道：“夏硕，我再次要求回答一个问题，你跟我实话实说，松林村的真实收入是多少？”
夏硕哪敢回答啊？
他就算再愣头青也知道这事属于揭盖子。
虽然盖子可以揭，实话也可以告诉梅部长，但不能在这种场合之下说出来，否则等于打了在场所有乡委领导的脸。
无奈之下，夏硕求助的看向崔书记。
崔书记作为乡里一把手，这时候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主动揽下责任，代替夏硕回答，道：“梅部长，由我向您汇报吧。实不相瞒，刚才王乡长说的人均收入确实不对。”
梅部长丝毫不给好脸，直接再次逼问道：“真实收入是多少？”
崔书记深深吸了口气，一脸苦涩的回答道：“不到20元，松林村的月人均收入不足20元。”
梅部长这才点头，语气似乎也恢复平静，淡淡道：“你这个回答应该没有造假，但我心里仍旧保留一定的怀疑。”
崔书记看了一眼夏硕，苦笑道：“20元这个数字，已经丢人到了极点，梅部长如果不信，可以问问夏硕。”
夏硕急忙开口，郑重道：“报告梅部长，崔书记说的是实话。”
梅部长再次点头，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
足足好半晌过去，梅部长才再次开口，缓缓道：“你们已经把我送到了松林村，接下来该去忙你们各自的工作。”
说着一停，继续又道：“青山乡的扶贫任务极为艰巨，你们这里肯定不止一个村子如此赤贫，古语有云，窥一斑而知全豹，松林村穷成这般模样，别的村子必然是类似情况。”
“所有，我要求你们立即行动起来。”
“乡委七名委员，必须以身作则，各自认领一个村子，亲自到村里驻点。”
“除此之外，各单位的负责人也要驻村入户，不但要划分和制定责任，而且要列出脱贫的时间节点。”
“要做到上下一心，要做的攻坚克难。”
“明年这个时候，我不希望听到失败两个字……”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你们扪心自问一番，忍心看着百姓如此赤贫吗？”
梅部长说到这里，脸色微微泛寒。这一刻，这位县委常委终于迸发出她身为组织部长的权威。
只见她面色带着肃然，语气带着严厉，一字一顿道：“如果谁敢偷懒耍滑，导致扶贫工作不利，那么等到考核之时，别怪我摘掉他的帽子。”
在场所有乡委领导们，几乎人人噤若寒蝉。
……
……
梅部长当场发火，没有人敢多做停留，所有的乡委领导全都离开，急匆匆回去准备开会划分任务。
至此，整个青山乡的工作人员只留下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刚刚参加工作的夏硕，另一个则是计生办的林主任。
夏硕是因为早已被梅部长点名陪同驻村，林主任则是因为梅部长临时做出了新的决定。
原来是梅部长眼见松林村如此赤贫，深知脱贫工作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而她之前只准备驻村一个月，很显然时间上无法满足。
所以她立刻做出决断，她要把驻村时间延长。
至于延长多久，暂时还没定下。
既然决定长时间驻村，必然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林主任由于同为女性干部，这时候就体现出一些优势来。
她不但要陪着梅部长工作，而且要负责生活上的照顾，毕竟这里是最基层的农村，女性干部驻村生活很不方便，尤其是夜间休息之时，两个女性可以相互壮胆。
这种情况在那个年代很常见。（也许有人会提出质疑，县委常委怎么可能到农村驻点，但如果是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都知道这种事确确实实发生过。）
梅部长的秘书小周也留在了松林村，同时留下的还有负责开车的司机老赵。
小周明显流露出抵触驻村的情绪，认为自己身为名牌大学生属于大材小用。但是司机老赵则是表现的乐呵呵，忙里忙外不断从吉普里往下搬东西。
梅部长既然是来驻点，肯定要借宿在村子里，夏硕亲自和村委书记沟通，选了一家最贫困的农户。
按照村里的提议，原本是请梅部长住在村委会，毕竟那是全村最好的地方，借宿条件肯定强过农户家里。
偏偏梅部长却亲自拍板，必须选择最穷困的农户借宿，无奈之下，大家只能答应。
而松林村里最穷的一家，恰恰正是超生六个孩子的刘老根家。
当天下午，夏硕和司机老赵一起把生活用品搬了过去，秘书小周假装跟着忙前忙后，其实一直围着梅部长身边打转。
梅部长何等精明，一眼就看穿小周在耍滑，但却没做任何表态，仿佛很是包容大度。
然而林主任身为女性，隐隐却已明白梅部长的心思。梅部长这是失望到极点的表现，所以才会对自己的秘书不闻不问。
果然到了傍晚分配房屋时，梅部长突然提出来一个要求，竟然不允许小周借住在在附近农户家，而是把他撵到村委会那边去借住。
反而只懂开车的司机老赵，以及刚刚参加工作的夏硕，这两个男性可以留下来，借住在刘老根隔壁家的农户里。
历来官场之中，离领导越近越受重用，小周身为梅部长的秘书被撵走，夏硕这个外人却被留在跟前，林主任看清这里面的门道，顿时暗暗替夏硕感到惊喜。
她偷偷找到夏硕，热心叮嘱道：“赶紧好好表现，梅部长要重用你，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你调到身边当秘书。”
然而夏硕却不敢相信，摇头道：“梅部长之所以撵走周秘书，只是因为这个人太过耍滑。但你要说梅部长想让我当秘书，这事恐怕只是你一厢情愿。”
林主任坚持己见，满脸神神秘秘的道：“还敢糊弄我？梅部长绝对是你亲戚。她把你留在身边，肯定要给你铺路。”
夏硕大为头疼，满脸都是无语。
偏偏林主任却自觉看穿一些，不断说出自己的推出和证据，道：“如果不是因为刘老根家里实在太穷，导致没有多余的房屋可以借住，梅部长绝对会让你住的更近，比如直接就住在我俩的隔壁屋子……”
夏硕更加无语，感觉自己这位上司变的有些神神叨叨。
但他又不能指责对方，毕竟林主任是出于好意。
无奈之下夏硕只能转移话题，佯装犯愁道：“我现在最关注的是，咱们今天的晚饭怎么着落，刘老根家里如此贫困，梅部长肯定不允许咱们吃他家的饭。但如果不吃他家的饭，总不能让梅部长饿肚子吧……”
历来官场之中驻村扶贫，都是直接在借住的农户家里吃饭，然而夏硕早已看出梅部长的性格善良，她肯定不愿意让百姓太过操劳。
哪怕是吃饭之后给钱作为补助，梅部长怕是仍旧不愿让百姓操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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