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吖!”
殿门又开,一缕缕寒气紧随而至,几片雪花也乘势偷渡进来,给朱红的殿门上点缀了些许斑点。
我不禁扭头一瞥,只见天边早已飘起了雪白,似是柳絮因风起,又像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漫天飞舞,却有一种凌乱之美。
红墙琉瓦披白衣,白玉栏杆显臃肿。雪,似乎越下越大了。
距离群臣陛见不过短短的一二十分钟,外面的天气就已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当真是说变就变啊!
只见一位头戴凤冠,耳着玉珰的中年妇人迎面而来,身上披着一件白底黑纹的大氅,随风而动,双手抱着一个圆形小暖炉,异常精美。
单看相貌,她的容貌并不如何俊美,圆脸塌鼻,身材微微发福,就是一个普通中年妇人模样。
然而,可能是衣装加持,也可能是浸淫权力中心多年,在她身上自有一种令人高山仰止的气质。这种气质与容貌无关,甚至与她身上的凤冠霞帔无关,而是一种源自骨子里的雍容外放,让人不得不景仰。
在她身侧,是一位太监打扮的中年人,他的服饰与先前的金英有些相似,应该就是皇祖母所说的王瑾了。
不同的是,金英身上所绣乃是飞蟒,而王瑾身上所绣则是麒麟,再加上他铁塔般的身材,如果不是一副太监打扮,倒还真有几分大将风范。
后面则是两列太监、宫女打扮的佣人,一个个低头不语,姿态极为恭谨。
父皇道:“母后,您老人家怎么来了,应该是儿子去看您才对!”
父皇早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并亲自迎了上去,言辞间极显亲情关切。
只见父皇抖擞衣袖,伸出厚大的双手,将皇祖母身上的大氅子往里拢了拢,温声道:“三九天最是寒冷,母后要注意保暖才是!”
然而,尽管父皇态度诚恳,极显孝子本色,但是皇祖母并不领情,神色间没有丝毫的笑意,反而有意无意地将其撇开。
皇祖母可是来兴师问罪的,怎会因为这一点小小的恩惠就被父皇糊弄过去?只是碍于皇帝的面子,没有直接拂逆罢了。
与此同时,一众大臣包括太医以及原先殿内的宫女、太监,也都齐声喝道:“微臣、奴婢见过太后,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祖母冷冷地看了父皇一眼,一把将其撇过,然后沉声道:“众卿免礼!”
随后,一名大臣面带微笑,向前一步道:“《礼记》曰: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醒。陛下所为合乎礼也!臣谏言,陛下若能时时刻刻遵循圣人之礼,以孝治国,为天下先,则天下可治矣!”
又有一位大臣紧随其后,道:“张尚书所言极是,然圣人之道在行不在知,望陛下晓谕群臣,督促之,勉励之!”
“两位大人所言极是,臣附议!”
不一会儿,所有大臣或出言,或点头,都对此举表示认同。
皇祖母没理会群臣,径自朝着我的方向走来,父皇则是一路跟随,想要伸手搀扶却不可得。
而那位抱着我的宫女则是战战兢兢,身子止不住地颤抖,似乎极其害怕。
我躺在她的怀中,哭声兀自未停。此刻更是明显感觉到了她的紧张,只觉得她心跳加快,心率不下一百五,而她的手心也涔出了汗水,似乎印湿了襁褓。
至于吗?我不禁讶然。
“不用紧张,那孩子给我!”皇祖母倒是颇为客气,一脸的祥和。
说着,皇祖母掀开大氅子,将手中的小暖炉递出,示意一旁的王瑾接住。
王瑾似乎早有准备,几乎在皇祖母递出去的一瞬就碰到了小暖炉,不带丝毫迟滞。
然而,王瑾的手和小暖炉甫一接触,就又缩了回来。
只见更为靠前的父皇突然摆手示意,阻止了王瑾的行动,然后自己抢下了这一任务。
皇祖母略显气恼地看了父皇一眼,把父皇搞得讪讪不语,然后温言道:“把孩子给我吧!”
而这位抱着我的宫女登时如蒙大赦,紧张的情绪瞬间收敛,甚至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微笑。
只见她赶紧将我呈了上去。没错,就跟之前一样,跟递交文书差不多。
我不禁有些好奇,我这位皇祖母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按理说,奴婢对上位者的畏惧,绝不会因为一时的温言欢笑而有所降低,至少不会发自内心的降低!
而这位宫女对待皇祖母的态度先是深深地害怕,转而又是源自内心的轻松,让我很是不解。
我不禁瞥向周围的宫女、太监,却发现她们也都大差不差,情绪变化极为明显。
我被皇祖母的怀中,依然是大哭不止,而皇祖母则是满脸的急切,不断地拍打着我的后背,嘴里还发出“噢噢噢”的哄孩子的声音,就跟农村大妈抱孩子似的,还挺像那么回事!
我不由得心想,难道这位皇祖母真的是出身寒微,来自底层吗?可是,一国皇太后,又怎么可能出身差呢?
要知道,封建社会治国,除了皇室一家外,世家大族也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而皇室为了巩固地位、维系统治,往往会与世家大族联姻。
被联姻的家族因此而成为外戚,一跃超越其他世家大族,成为仅次于皇族的显贵。
因此,联姻也成了一种获得整治权力的捷径,而被世家大族所垄断。
强强联合固然可以巩固统治,然而,两者之间谁强谁更强,却是一个问题!
正常情况下,皇室肯定要强于外戚,但,总有非正常情况,比如皇权更迭,国无长君时,就极容易造成像吕后乱政、慈禧擅权这样的外戚专政,甚至是王莽篡汉、李唐代隋之类的改朝换代!
然而,在我的印象中,明朝尽管多有宦官弄权的事例,但是从来没有听说过外戚专政的事。
可能就是与历代皇后的出身有关吧!
“噢噢噢!不哭不哭!奶奶抱!”皇祖母很是心疼地哄着我,眼睛都红肿了起来!
霎时间,一股暖意涌上心头,我不在去想我这位皇祖母是怎样的一个人了,我只知道,她是我的奶奶,这就够了。
此时,父皇已经搀扶着皇祖母坐在了之前的椅子上,而父皇则是立侍在侧,把玩着小暖炉,时不时地看我一眼,眼神中尽是关爱和急切。
享受着三代亲情,我也渐渐意识到,我这位皇祖母绝对不简单,就算她是皇帝的生母,就算她贵为皇太后,也不应该让皇帝就这么站着呀!
根据我那个提出精神武器概念的同事所言,我们文化中所有带“太”字的职务或人,其权力大小都具有极大的伸缩性。可大可小,大则盖过一切,小则秋毫不显,而这大小,则取决于与之相关的核心人物。
比如说,历史上的太上皇、太后、太监这些,他们的权力大小则是由皇帝的意志决定的。(这个皇帝不是指具体的人,而是指封建社会的至高合法地位)大的时候甚至可以废立皇帝,而小的时候不过是挂个虚名而已,甚至可能连个普通人都不如。
而我这位皇祖母则明显是掌握了实权的“太”字辈人物,然而,奇怪的是,她这样一位手握实权的太后似乎并没有什么名气,令名、恶名都没有,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听着这些大臣你一句我一句的在那夸皇帝,说什么圣人之道,而父皇也是满脸喜色,皇祖母的脸上不由得十分难看。
皇祖母道:“你们都是读书人,句句不离圣人之道,这本是不坏!然,圣人之道又岂是一个‘孝’字可以诠释的,哀家虽然读书少,可也知道‘父待子以慈,子侍父以孝’的道理。
我的孙儿哭成这样,你们却不管不顾,还跑到这后宫谈论什么国家大事,难道就符合圣人之道吗!”
这一番话,说的群臣哑口无言,就连父皇也面露惭愧之色。
大殿边缘的众太医则是颤颤巍巍,感受着时不时飘来的目光,压力似乎已经回到了他们这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