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武三十二年,冬,天气酷寒,外边飘着雪花,连着下了一夜,天明时,地上已经铺了厚厚一层。
放眼望去,四处白茫茫的一片,屋檐挂满了一排排冰钩,晶莹剔透。
此时的霍家宅子,后院的一间破旧屋子内,挤满了七八个人,将原本就不宽敞的屋子挤的再没有空间落脚。
霍子澜躺在洗得泛白,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被褥里,下半身无法动弹的他只能怒目圆睁的看着站在不远处一脸厉色的沈金兰——他的二叔母,霍家二房。
同时,床脚边冷冰冰的地上,跪着一个只穿了一身粗布麻衣的男子,男子被两个仆人反剪了手压着跪在地上,头低低的垂着,只留下近乎雪白的脖颈。
他是沈金兰的亲外甥——沈君临,同时,也是霍子澜的男妻。
“你放了他,他是你的亲外甥,你怎么可以这么对他?”霍子澜沙哑的嗓子冲沈金兰喊道,因为愤怒,脖子上青筋暴起,看起来很是吓人。
而沈金兰则一身锦绣华服,头上插满了金钗银饰,脖子上戴着上好的白狐毛皮制成的围脖,纤细白嫩的手上托着一只暖手壶,明明已经是三十多岁的妇人,却保养得依旧如少女般。
她居高临下,冷眼瞥了一眼跪在地上,冷得瑟瑟发抖的沈君临,道:“没用的东西,要不是看在我亲姐姐的份上,早在五岁那年你就应该死了,让你办点事情你都办不好,还要我亲自来,真是个废物。”
“姨母,您放过他,他已经残废了,留他一条命吧。”跪在地上的沈君临抬起头来,姣好的脸庞上,脸色惨白的看着沈金兰,替霍子澜祈求道。
前几日,沈金兰让人给了他一包毒药,让他放在霍子澜的药中,他知道,那是要命的药,放下去,霍子澜就没有命了,他不能这么做,这人是他的夫,他不能。
“君临,你不要求她,她害我,我不会放过她的。”霍子澜双手握得紧紧的,如果不是下半身瘫了,他是不可能允许沈金兰这么欺负沈君临的,可是他现在连保护这个人的事都做不到。
想他曾经堂堂霍家独子,什么都是最好的,哪受过这些窝囊气,现在却只能躺在床上任人宰割,这让他很懊恼。
“姨母,如果一定要有个人死,我来,我替他去死,求您了姨母,您放过他。”沈君临没有看霍子澜,他身体一向不好,这几日又染了风寒,他存的那点银两只够霍子澜的药钱,不能浪费,所以如果要死一个才能让姨母满意,他可以去死,反正这些年活着已经够累的了,能用他的命保霍子澜一命,他甘愿。
“君临,我不许,你不许这么说,我不死,你也不能死。”霍子澜死死的盯着地上的沈君临,生怕他做什么不好的事,可是就算沈君临真的要做什么,他根本也拦不住,这种无力的感觉深深的笼罩着他,让他感觉到了无尽的绝望。
“子澜呐,你不是很厌恶他的吗?怎么,这五年还培养出感情来了吗?” 沈金兰眸光一转,看着床上的霍子澜,不觉得好笑,她笑着道:“当初不珍惜,现在自己已经是个废物了,才来珍惜,不觉得晚了吗?”
霍子澜被踩了痛处,眼底一暗,满心的愧疚让他不敢再去看床脚边的沈君临。
六年前,他十七岁那年,因为父亲病重,二叔父找了道士来为父亲做了一场法事后,告知他必须要娶一门亲事,为父亲冲喜,否则父亲的病将回天乏术。
而娶的对象也很特别,必须是男的,他觉得这道人就是胡说八道,冲喜就冲喜,为何非要他娶男妻,他不愿意娶男妻,道长也不勉强,只说他不相信的话,父亲的病只会越来越重,没想到那道士刚走,父亲就陷入了昏迷。
母亲去的早,这些年父亲一边要顾生意,一边要照顾他,前两年父亲突然病倒,霍家的生意全部落到他一个人的身上,要不是父亲早的时候就带着他,他根本就接不了手。
想到这种种,他不得不接受冲喜娶男妻的安排,二叔给他找的是二叔母的外甥沈君临,说他的八字和自己最合,成亲之后父亲必然能好起来,他同意了。
娶妻本就不是心甘情愿的事,成亲当天他就以为父守疾冷落了自己的男妻沈君临。
没想到成亲的第二日,父亲便撒手人寰,他也因此迁怒了沈君临,一气之下将沈君临挪到了后院的破屋子,一年来对这个男妻不闻不问。
虽然霍家只是商贾之家,府上的下人也都是看人下碟的货色,见他对新夫不喜,便明里暗里的欺负沈君临。
一年之后,他突发恶疾,下身残废,病得突然,打了霍家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他性情大变,身边伺候的下人也越来越嫌弃他,最后还是二叔父美名其曰帮他做主,竟是将他挪到了后院那个废弃的屋子里。
饶是再愚蠢,他也看出来了,这一切都是二叔一家的计谋,目的就是想要夺他霍家大房的财产,真真是狼子野心。
这五年,是沈君临悉心的照顾才让他不至于很狼狈。
也是这五年,霍子澜才知道,真正对他真心的,只有这个一开始就被他嫌弃的男妻,他已经辜负了他一辈子,不可能再让他代替自己去死。
他认命般的喃喃道:“二叔母,你不是想要我霍家的财产吗?你放过君临,我全部都给你,这条命,也给你,只要你放过他。”
听了霍子澜的话,沈君临抬起头来怔怔的看着霍子澜,霍子澜平时对自己其实一直都是冷冰冰的,如果不是今天姨母突然来这么一出,他都不知道霍子澜竟是愿意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外边很冷,膝盖已经麻木了,但是他的心这一刻是暖的,因为霍子澜。
他的脸上扬起一抹残破的笑,在这冰冷的世间,犹如烂漫的花,绚丽而耀眼。
霍子澜因为愧疚一直垂着眼眸,所以他错过了沈君临这五年来唯一的一个笑。
沈君临因为常年的营养不良,脸上并没有多少肉,看起来干瘪没有血色。
反观床上的霍子澜,被沈君临养的干干净净,沈君临隔三差五就会给他买点肉,就是熬一点肉汤,也尽数都入了霍子澜的口,所以即便是在床上躺了五年,他看起来脸上比那些真正的病人还要有肉有血色得多。
“你那点财产我还需要你给我吗?你们都不用争,今日我来,就是要送你们两一道上路的,毕竟你们可是名义上的夫妻呢。”沈金兰朝旁边的丫鬟使了个眼色,那丫鬟端着托盘上前站到沈君临旁边,托盘上赫然放着两只白瓷酒杯。
“···沈金兰,你好狠的心,这是你的亲外甥,你真是丧尽天良啊。”霍子澜看着那托盘中的酒杯,瞬间红了眼,血线布满了眼球,他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沈君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
“子澜,”沈君临扯了扯嘴角,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称呼霍子澜,也是最后一次了:“你别说了,这辈子,从我进入霍家那一日,我就注定是霍家的人,你死了,我也不会独活,这样挺好。”
“你别胡说,我们都不要死,我不允许你死,沈君临,你是我的妻,我不允许你死。”霍子澜拼了命的要起身,但是挣扎对他来说都是奢望,没有沈君临的帮助,他起身都难,更别说这会儿根本不会有人帮他。
“姨母,看在侄子将死的份上,让我和他说说话吧。”沈君临看着沈金兰,求道。
到这份上了,沈金兰也不相信他还能跑,朝那两下人点点头,沈君临重新得了自由。
他的腿已经麻了,起身很困难,他靠着双手奋力朝霍子澜爬了过去,在靠近霍子澜头的位置,跪在地上看着霍子澜,眼里续了泪水。
“不要难过,这五年,对我来说,我已经很知足了,我知道你不愿意同我成亲,我又何尝愿意呢,当我进入这霍府,我就知道我没有退路了,子澜,”沈君临俯下身靠近霍子澜的耳边,轻声道:“我心悦你,不要嫌弃我,让我陪你一道去黄泉路,过奈何桥,你不会孤独,好不好。”
霍子澜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沈君临近乎苍白的侧脸,他以为这五年心动的只有自己,他张张嘴,因为激动他一时半会儿没有说出半个字来。
沈君临不敢去看霍子澜,他怕在霍子澜的脸上看到厌恶的表情,也怕霍子澜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他使了全部的力气从床前站了起来,两步跨过去,端起其中一杯酒,一饮而下。
毒药酒滑过喉咙,仿佛带了刺,一点一点的刺着五脏六腑的每一个角落。
痛!
好痛!
血腥味在嘴里蔓延开来,他捂住脖子,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洒在托盘上,喷了丫鬟一脸,丫鬟被吓得定在原地,整个人因为惊恐而发抖。
托盘上剩下的那一只酒杯里面,一滴血渐渐的晕开,融进了毒药里面。
“不~”霍子澜撕心裂肺的朝缓缓滑落在地上的沈君临喊道:“君临~~不~~”
沈君临倒在地上,看着外边亮堂堂的白,眼前一点一点的陷入了黑暗。
看着躺在地上的了无生气的沈君临,霍子澜只觉得心口一痛,一口猩红的血从喉咙涌入口腔,鲜血自嘴角滑了下来。
他仰起头看着屋顶。
绝望
痛苦
“啊~啊啊啊~”他的心好痛,好像有千万把刀子一起向他刺过来,痛得呼吸不过来。
亲眼看着沈君临为他而死,竟比他知道自己瘫痪的那一刻还要痛,连瘫痪的脚都感觉到了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