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扶玉又做梦了。
这一次,她倒是没有再梦到那本书里的剧情,而是梦到了许多年前,她还是个小孩儿的时候。
那时,她已经拜入了灵师阁,正式成了晏无量的师弟。
起初,她有些害怕那位犹如冰雪一般冻人的师兄,但又有点忍不住想要靠近——她那时已经知道师兄的含义,知道晏无量于她的重要性。
他是她的师兄,是她的师长,也是她在灵师阁唯一的依靠。
所以师兄很凶很严厉,尽管她有些害怕,但她对他的依赖还是与日俱增。再后来,当她逐渐了解到师兄只是外冷内热,了解到师兄对她的好时,那些害怕慢慢消失,变成了一点点增加的喜欢。
有一日,燕扶玉终于完整的练出了一套剑法。平常的剑法自然不难,但这是晏无量自创的剑法,尤其刁钻。
燕扶玉在剑道上颇有些天赋,绕是如此,也花了许多时间和精力才能完整使出这套剑法,但也只是有形无神。
这是她入门的第三个月,有如此成绩,其实已经非常好了。在同期入门的小弟子中,她无疑是最最优秀的。
那一日,就连平日里严苛的师兄也点了点头,表示了对她的肯定,所以那一天,小燕扶玉很高兴。
她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再早熟,也不可能真的像个大人一般成熟稳重,便不怎么能藏得住自己的情绪。
被师兄肯定了,难免就有些得意忘形。
虽然朝夕相处了几个月,但其实她与师兄还不算很熟悉。平日里,两人除了修炼,基本不会说其他事。
但只凭修炼,师兄便已经取代了父亲,成为了她心目中最厉害的榜样。她无比崇拜他,自然也想要亲近他。
于是那一天,她大着胆子,趁着师兄打坐的时候,悄悄把脑袋放在了他的腿上。
这个亲密的动作,让小燕扶玉非常高兴。
不过高兴之余,她更加忐忑。
她有点害怕师兄生气,害怕师兄把她扔出去。不过比起害怕,她又更留恋师兄身上传来的温暖——原来犹如冰雪的师兄身上这么暖。
热乎乎的,让人好舒服。
小燕扶玉趴在师兄盘起的腿上,养着小脑袋,专注地凝视着自己的师兄。平时,她惧怕师兄,自然不敢冒犯他,也不曾这般肆无忌惮的观察过师兄。直到这时,小燕扶玉才发现,原来师兄长得这么好看,比她看过的所有人都要好看。
那时,她读的书不多,只记着寥寥几首诗词。仰头望着眼前人时,脑子里蓦然冒出了——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
哪怕年纪小,但向美之心并不比成年人少,甚至比大人更加直接。所以,小燕扶玉就像是个小花痴似的,望着自家师兄的脸入了迷。
“看够了吗?”
直到一道平静的熟悉男声骤然响起,小燕扶玉才回过神来。
原来不知何时,师兄已经睁开了眼睛。他微微垂首,墨深的眸子淡淡的看着还趴在他腿上的小孩儿一眼,目光淡淡无甚温度,像是九天之上的明月,让人可望不可即。
但他没有推开她,而是任由她趴在自己的腿上。
小燕扶玉的眼睛亮晶晶的,直直的望着自己师兄不舍得眨眼,傻乎乎地说:“师兄,你好好看啊!”
这是小燕扶玉心中最真诚的实话,不掺杂半点水分。
可惜被夸赞的人无动于衷,只淡漠道:“歇够了就起来,继续练剑。”严厉的就像是个傀儡人,可怕极了。
但小燕扶玉刚被纵容了一次,难免有些得寸进尺,便笑着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以及颊边的小窝,摇摇头说:“不要嘛,师兄,我想再歇一会儿。”
她其实很少撒娇,但此刻,声音比撒娇时还要甜腻。
虽然师兄还是面无表情,连个笑容也没有,但小燕扶玉莫名的就知道,师兄不会罚她。
师兄对她很好的。
晏无量没有说话,只是依旧盘腿坐着,挺直着背脊,犹如一座坚固的山峰。
这便是默认的意思。
小燕扶玉机灵的想着,于是越发腻在了师兄身上,像一只小粘糕,粘住了就不放手,霸道极了。
师兄对她果然很好。
灵师阁那么多小弟子,唯有她,才能跟着师兄修炼,能趴在师兄腿上,能与他这般亲近。
……可是,师兄为什么独独对她好呢?
小燕扶玉不是个自恋的人,相反,因为父母的严厉教育,她小小的心里甚至有点点自卑。
她不觉得自己比其他小弟子好。
所以师兄为什么对她好?因为她是师兄的师弟吗?
“若不是你运气好,成了晏师兄的师弟,他根本不会看你一眼!”
“你以为晏师兄为什么选你?还不是因为你父母的原因,晏师兄只是遵从师尊遗命,否则,他才不会看上你呢!”
“燕扶玉,你就是走了狗屎运而已。”
“如果我们成了晏师兄的师弟,晏师兄也会对我们这么好的……”
那些小弟子的话猝不及防的冒了出来。并且像是不懂事似的,一个劲儿的在她脑子里循环,烦死了。
想忘都忘不掉。
那些人之所以这般说,无非是嫉妒她罢了。
她不用在意的。
小燕扶玉本以为自己不在意这些议论的,毕竟事已成定局,无论是因为何种缘由,反正只有她才是师兄的师弟。
唯一的师弟。
师弟这个称呼已经让她欣喜,再加上“唯一”,更是让她欣喜若狂。然而这一刻,曾经被欣喜压住的不安忽然就一股脑的涌了上来。
或者不仅仅是不安,而是因为她比以前更加贪心,想要的更多了,所以才越来越在意。
她曾听灵师阁中其他师长说过,师兄早已发誓此生不会收徒。若不是因为师尊遗命,师兄也不会把她收入门下。
当然,便是收入门下,名分也不是师徒,而是师兄弟。
所以那些师长说,她是一个幸运的例外。
也是目前唯一一个。
自师兄收下她后,也有人想方设法想要把家中子弟送到师兄膝下,然而师兄全部都拒绝了。
所以有很多人羡慕她,嫉妒她。
小燕扶玉先是高兴,后来就忍不住想,她是目前唯一的例外……为什么是目前,而不是永远?
她这个例外只是暂时的吗?
小孩子也是有独占欲的。
小燕扶玉自然也不例外。而且因为师兄太美好,她的独占欲便更加可怕和霸道。她排斥任何妄图想要插入她与师兄之间的人。
虽然师兄没有收下那些人,但这个疑惑还是犹如一根刺牢牢的扎进了小燕扶玉的心里。平时因为一直忙着修炼,所以可以克制。
直到此刻静了下来,那根刺便冷不丁地冒了出来。
小孩儿是藏不住话的。
所以那一天,她趴在师兄的腿上,仰着头,问:“师兄,你还会收其他师弟吗?我会使你唯一的师弟吗?”
而师兄是怎么回她的呢?
即便过去了很多很多年,燕扶玉依然记着那一刻。她喜爱又依赖的师兄垂目看了她一眼,许久,淡声回道:“若无意外,我只会收你一个师弟,不会再有他人。”
那时,小燕扶玉没有注意到“若无意外”这四个字,只听到了后面两句话——我只会收你一个师弟,不会再有他人。
她不懂什么是甜言蜜语,可那一天,这句话自此成为了她人生中最甜蜜的誓言。
师兄说过的,不会再收弟子,不会再有他人。
小燕扶玉一直记着这句话。
从幼时到成年,一年又一年,一日又一日,从未忘记。
然而如今甜言犹在,却已是面目全非。
师兄又收了一个师弟。
她再也不是那个唯一的例外了。
经年已过,往事成烟。
*
燕扶玉猛然从梦中惊醒,倏然睁开了眼睛,入眼的不是一片漆黑,而是一大片温暖的光。
她眨了眨眼,一时有些恍惚,仿若还沉浸在方才那个梦里。
心脏酸软发涩,像是泡在了青梅酒里。
“公子,您终于醒了!”
莲溪惊喜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唤回了燕扶玉有些涣散的神智。她转头看去,见莲溪红着眼冲到了床边,欣喜的看着她,连声问,“公子,您现在觉得怎么样?身体可有哪里不舒服?”
“……我怎么了?”燕扶玉想要从床上起来,身子却是一软,竟有些使不上力气。莲溪见状,连忙扶住她。
燕扶玉脸色微微变了变。
她有些无法接受自己这么虚弱的模样,这让她觉得无力又无助,更有不安。
“公子,您小心点。您睡了三日,身体还未康复呢。”莲溪安慰道,“您别着急,再修养一段时间就能恢复了。”
“我睡了三日?”燕扶玉一怔,没想到自己竟然睡了这么久。她的记忆还停留在生辰宴那一天,她记得徐承佑助她疗伤后,她喝了药便睡过去了。
原来竟是已过了三日了吗?
“是啊,您吓坏我了!”想到自家公子昏睡的这三日,莲溪眼睛更红,“奴婢唤了您好久,您都没有理我……”
有那么一刻,她以为公子再也醒不来了。
“好在后来徐世子来了,亲自给您开了药又助您疗伤,所以稳住了情况。”想到之前的凶险,莲溪此刻还心有余悸,“公子,您不知道您当时有多危险,若不是徐世子及时用灵力为您稳固灵核,您的伤势必然加重,说不定有性命之忧。”
说到此,莲溪真诚的感谢道:“幸好有徐世子!”
燕扶玉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伤得这么严重。不过她本就受了重伤,又走火入魔,伤势加重也是自然。
不过……
“这三日,除了表兄来过,还有谁来过?”她走火入魔的事,绝不能泄露出去。若是灵医来诊,必然会察觉到异样。
思及此,燕扶玉心中一沉。
莲溪闻言,顿了顿,才气恼回道:“除了徐世子,再没人来了!”说到此,莲溪就是一脸气愤。
她家公子伤得这般重,竟都无人来看,分明是没把她公子放在心里。如此冷血无情,岂能称亲友?
“这几日,他们都忙着二公子的拜师礼,哪里还想得起辰月居?”莲溪冷笑道,“夫人和太子殿下,还有尊者都只着人送了一些药材来。但谁缺那点药材了?我们又不是买不起!”
虽说公子昏睡之事并未传出去,只对外说公子在疗伤,但明知道公子受了这么重的伤,都不来看一眼……这也太不近人情了吧。
二公子重要,难道公子就不重要了吗?
父母、挚友、师兄……这么多年的情谊,难道都比不上才找回来不久的二公子吗?况且,这一次公子还受了重伤!
公子的生命难道不比拜师礼重要?
莲溪心中愤愤不平,有万分不满想要发泄,但她又不忍公子失望,所以只能把不满压了下去。
拜师礼……
燕扶玉恍然,是了,当日生辰宴上,师兄亲口说了要收燕长乐入门。从此后,她便再也不是那个唯一的例外了。
正这般想着时,屋外忽然传来了一阵鞭炮声。燕扶玉怔了一瞬,反应过来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虽是这般问,但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莲溪欲言又止,半晌,才不情不愿回道:“今日是二公子的拜师礼。”所以方才的鞭炮,乃是为了庆祝燕长乐拜入门下的喜炮。
这等喜事,燕侯府自然重视。这喜炮足足响了半个时辰,才停了下来。
燕扶玉沉默了一会儿,撑着身体坐了起来,淡声道:“让人备水,把衣服拿过来。”
“公子,您要干什么?”莲溪不赞同道,“您的身子还没好,徐世子说了,不宜走动。”
“今日是二弟的喜事,作为兄长与师兄,我岂有不出席的道理?”燕扶玉沉声道,“备水,我要沐浴。”
莲溪拗不过她,最终只能让人备水伺候。
“公子,大家都知道您受了伤,侯爷和夫人也说了,让您好好养伤,无需操心这些事,要不就不去了吧?”莲溪忍不住劝道,“您的脸色还这么差,若是加重了伤势如何是好?”
况且,今日是二公子的喜事,但于公子来说,可不一定是喜。她最是明白公子对尊者的感情,所以何必去给自己添堵?
一刻钟后,燕扶玉还是换上干净的衣裳,看着镜中苍白的脸道:“给我上点胭脂。”她自然不能顶着这幅面容去。
“公子……”
“莲溪,给我上妆。”
燕扶玉摇了摇头,坐到了妆台前,不欲再多说。她知道莲溪的意思,但今日她非去不可。
若是不去,那不知会生出什么传言。或许又会如那本书中所写,说她嫉妒成性,心胸狭隘,心思恶毒……
她不是书中人。
所以这一次,她绝不会走到那一步!
*
“少使到!”
半柱香后,燕扶玉出现在了拜师礼上。响亮的通报声惊住了在场所有人。一时,众人的目光都不由朝殿门看去。
包括坐在上首的晏无量,视线也情不自禁地看了过去。
暖金色的阳光下,背脊挺直的青年一步步走了进来。她身着一袭月红色锦袍,衬得肤色如霜赛雪、眉目如画,本就冷艳的五官越发艳丽,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艳。
殿中不知何时忽然静默,数不清的目光朝同一个方向看去,看着那红衣青年,一步又一步靠近,每一步似乎都踩在了心脏上。
所有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上首,晏无量忽然站了起来,脸色骤然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