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府,山东巡抚衙门。
身形肥大的杨士骧正背手站在书案前,目光火热的看着眼前,由沂州知府兼运河道员胡建枢呈递上来的治河文书。
公文上,先是详细描述了各地河道官吏的贪婪昏聩,随后是吹捧圣母老佛爷慧眼识珠将杨大人调来山东任职,最后是写在巡抚大人的宽厚劝解以及英明领导下,各地官吏是如何幡然醒悟、痛改前非,又是如何克服重重艰辛为黄河清淤、加固沿岸河堤,新建各类水利设施的。
这篇公文看得杨士骧那叫一个心花怒放,恨不得立刻命人将此公文发往中央,好让自家兄弟杨士琦向恩主袁世凯邀功,争夺下一任直隶总督之衔。
虽说袁世凯在私下里暗示过杨士骧,表示下一任直隶总督非他莫属。
但谁能保证,袁公身边那些个宵小之徒,不会在暗中给他使绊子?
杨士骧可不想到头来白忙乎一场,还落个被旁人嘲讽的结局。
胡建枢的文笔非常好,让杨士骧看得津津有味,以至于连有人推门而入都未曾察觉。
"大人......"
听到有人叫自己,杨士骧猛然回过神来,恼怒的抬头看向了来者,"怎么如此没有规矩,没看到本官正处理公文呢吗!?"
来者是提标营的中军参将潘鸿钧,是杨士骧麾下唯一的军事人才。
"大人,大事不好啦!"
潘鸿钧将手中的电报递给对方,一脸焦急的说道:"登州乱匪围攻威海城,英人总督骆仁廷发来电报,让您在一个月内必须平定乱匪,不然他就发电报调洋兵南下武装镇压!"
"什么?!"
杨士骧闻言顿时吓得脸色苍白,若真让英国人调兵深入登州府,对方会不会趁机侵占领土暂且不谈,他这颗脑袋肯定是要搬家了。
看着手中的电报,杨士骧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直冲到了天灵盖。
"快给项城公发电报,请他速速下令调第五镇官兵平乱!"
杨士骧颤声吩咐道,一双眼睛里满是惊慌失措,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死死盯着潘鸿钧。
"喳!"
潘鸿钧打了个千,转身便要离去。
"慢着!"
可就在潘鸿钧即将走出房门之际,杨士骧却又突然大声叫住了对方,"不能发报!兵部左侍郎铁良正与项城公争夺兵权,此时发报无疑是在给对方递刀子,不能发!"
想到自铁良掌管兵部以来,北洋各部遭受到的苛责与打压,以及对方在六镇军中安插的一众旗人士官生,杨士骧便不由得咬牙切齿起来,"此报一发,吾北洋休矣!"
说完,杨士骧如同泄了气的气球,软绵绵的瘫坐在椅子上,再也没有心情批阅胡建枢的公文,一张脸也黑得跟锅底似的。
屋内的潘鸿钧也不敢吱声,只得低着头默默站在原地等候吩咐。
往事如画卷般,一幅幅在杨士骧眼前浮现。
自他16岁成秀才,26岁中进士以来,历经了多少风雨坎坷?
凭借着过人的才华和胆气,他从小小的庶吉士、到翰林编修,再到因紧抱项城公大腿后获得的直隶按察使、江西布政使,以及如今这个花了十万两白银,才从庆亲王奕劻那里买来的山东巡抚之位。
虽说有北洋这个大腿护佑他前行,但这一路走来,他同样也付出了超乎旁人想象的努力,毕竟人家袁世凯也不傻,怎么可能去抬举一个庸才!?
想到这些年吃过的苦头,杨士骧这个在我大清士林界出了名的老好人,眼角不禁微微湿润起来。
他好容易才爬到如今的地位,为何却在自己想要更进一步时,出了这种杀头的大事!?
他,不甘啊!
可不甘又能如何?
他虽然身兼山东巡抚与山东提督两职,属于名义上的行政和军事一把手。
但庚子年以来,为防地方督抚再来个‘东南互保’威胁老爱家统治,朝廷一方面下令裁撤各省绿营,一边暗自将各地新军指挥权统一收归兵部。
发展到今时今日,杨士骧这个提督大人手中可供调用的兵马,除了直属的二百提标营将士外,麾下登州、兖州、曹州三镇兵丁总计也就五千余人。
先不提这三镇存不存在吃空饷的行为,也不提这些绿营士兵还有几分战力,就是他杨士骧铁了心真要调绿营平定匪乱,所能动用的也有登州镇以及提标营的两千余兵丁。
至于原因,这就又要说到铁良这个宗室尚书了。
为了和袁世凯争夺北洋六镇的控制权,这小子不但在军中大量安插留日宗室子弟,还将各险要位置的总兵官职授予给了当地的驻防八旗都统,即监视地方督抚亦有监视北洋新军之意。
虽说杨士骧麾下,只有兖州总兵钮祜禄·文瑞属于旗人,但曹州绿营需要协助胡建枢修固堤坝,因此他真正可以调遣的也只有登州一镇。
"大人,登州知府杨胜清、登州总兵李安堂联袂求见!"
就在杨士骧陷入深思之际,一阵轻微的叩门声传了进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谁?"
愣了下神,杨士骧赶忙向侍卫大喊道,"赶快让他们进来。"
"喳!"
很快,杨胜清与李安堂便风尘仆仆的走进了屋来。
二人的眉宇间满是忧愁,一看就知道是为了英国人责令平匪的事。
"大人,招虎山匪首踏破天劫掠威海,英人人总督骆仁廷责令属下南下平匪,还请大人速速调兵支援登州!"
拱手行礼后,虎背熊腰的李安堂也不废话,直接呈上了骆克哈特的责问电报,并恳求杨士骧派兵增援登州府。
接过电报,杨士骧皱着眉头仔细看了一遍,发现与发给他的内容相同后,拿出自己那份电报面向杨、李二人摆在了桌面,"非本官不想、不愿,实乃怕坑害了袁公啊!"
李安堂出身于淮军张树声部,自是知道庙堂上斗法之严重,因此也没再多说什么,低着头叹息了起来。
"既无援兵,还请抚台大人派提标营东去,并准许登州府招募乡勇平匪!"
登州知府杨胜清虽不隶属于北洋,但因其与杨士骧同年考中进士,又同朝为官多年的缘故,因此二人关系颇佳,直接建言道:"必要时,可仿照‘常胜军’旧历,高价雇佣洋人士兵帮我等平叛!"
"此法可行!"
听完杨胜清的建议后,杨士骧沉吟片刻觉得这方法可行,但又害怕事后因私自雇用洋人平匪的行为遭受弹劾,所以便主动询问道:"本官与洋人素来不熟,二位可有相熟之人?"
杨士骧刚落,杨胜清便抢先回答,并直接看向了一旁的李安堂,"大人,下官主管民事,虽认识几个但都是些洋学究,李大人可有相熟之人?"
"这......"
被杨胜清点名的李安堂顿时一阵恼火,心里暗自咒骂起两个姓杨的阴人。
李安堂虽然长得粗犷,但这么多年的宦海沉浮,早已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子,自然也不想接这烫手山芋,但总要有个人出来背锅等着朝廷秋后算账不是?
"杨大人,下官跟随忠节公多年,哪儿认识什么洋人啊!"
李安堂沉吟了许久,先是出言送给对方几颗软钉子,随后从怀中掏出了本花名册,"不过,下官虽不认识洋人,但麾下将领常年与洋人走私通商,交予他们必万无一失!"
本着死贫道不如死道友的朴素想法,李安堂直接将花名册放到了杨士骧面前,而且故意将'走私'二字咬得极重。
"哦?"
"也好!"
都是北洋旗下的同僚,杨士骧也不想坑死李安堂这老将,于是借坡下驴翻看起了花名册。
这花名册中详细记录了,登州镇麾下大小将领的姓名与履历,杨士骧一眼望去发现大部分都是淮军的老人,一时间居然犹豫了起来。
毕竟都是一个系统里混的,自己就这么随便选个替罪羊,那名声可就不好听了。
"咦?"
就在杨士骧左右为难之际,一个人名瞬间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定睛一看履历,随即眼睛便亮了起来。
得,就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