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秉的面子果然很大,即便是黄琬的司徒府,也只要通报一声就能随便进入。
这一次程秉是打着看望黄琬的名义来的,当然他也确实想要看看黄琬的情况。
黄琬的身体状况非常不好,躺在床上不能自理,嘴歪眼斜口水直流。
见到黄琬这个样子程秉一时间竟不知该愤怒还是该哀伤,即便成了这个样子黄琬依旧没有交权,没有选定司徒的继任者。
然而也正是因为没有交权,程秉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罪孽深重。因为黄琬哪怕是躺在了床上还在让人朗读公文,用那为数不多的精力去处理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
程秉有些不理解黄琬为什么要这么做,洛阳城中大大小小重要的事务都由大将军府决策,压根没西宫什么事儿,何必为了些许琐事如此拼命?(三公在西宫办公,东汉皇宫不完全属于皇帝,东观其实就是皇宫的一部分。)
“子琰公,学生来拜会了。”程秉来到黄琬床前一边行礼一边问安:“子琰公莫要多操劳了,以您现在的状况,分些事务给杨司空也是可以的。”
黄琬见到程秉,勉强露出了一抹笑容。他一直觉得程秉这人不错,是个可塑之才。
马融这一脉的人性情都很怪,卢植当年做出了选择,为了大汉不惜一死。他的弟子王弋却在明目张胆的招兵买马,大张旗鼓的造反。卢植的师弟郑玄完全否定了卢植的做为,死死压着士林的声音,让卢植当年的计划几乎毁于一旦。可郑玄的弟子程秉却又没有跟随郑玄去冀州,反而留在了洛阳。
黄琬可以说亲眼目睹了马融这一脉的人在天下搅风搅雨,博学如他根本不在意谁对谁错,在没有尘埃落定之前谁都没法断定对错。他也不觉得王弋罪大恶极,在他看来王弋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平定天下的另一种手段罢了,和他现在的目的是一样的。
这就是黄琬厉害的地方,他从不否认别人的野心,也愿意包容其他人的野心,前提是这个野心的最终目标是让天下太平。
所以黄琬就愈加喜欢程秉,因为在他看来程秉的理念和自己是一样的,都是想通过权谋的手段整合这分崩离析的天下,让世道再次恢复秩序。
而且程秉天赋足够高,为人也足够聪明。
此时此刻黄琬有很多话想要和程秉诉说,可惜他现在想要说出一句话都非常困难。
见到黄琬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程秉赶紧拿话头将其堵死:“子琰公莫要开口,安心养病便是。洛阳还需要您主持大局,您可千万不能有事。莫要操劳了,我说些趣事与您听。”
开玩笑,这要是让一个瘫子掌握了主动权,那他程秉以后还要不要混了。
话匣一打开,程秉将文人的嘴皮子发挥到了极致,讲了几件市井间发生的趣事后,他终于图穷匕见了。
“子琰公,最近洛阳之中最大的趣事就是发生了一场争论,有人觉得冀州百姓的生活才是最好的,洛阳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也有人认为洛阳生活才是最好的,毕竟这里是都城,就算再残破也不是其他州能够比拟的。双方争论不休,十分激烈。”
程秉侃侃而谈,随即话锋一转:“学生觉得这种争论不好,如今不论怎么说我们和冀州都是敌人,哪怕最终的结果是洛阳胜了,可每个人的需求不同,肯定有不少人向往冀州。学生觉得应该制止这场争论,但杨司空似乎并不在意。”
黄琬听完眼神闪动,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程秉见状轻声说道:“子琰公,此次学生前来是为了两件事。第一是来看望一下您的病情,第二是希望您能发一道手令给各个大族,让他们出面凭借自身的影响力快速结束掉这场争论,避免被有心人所称。”
“程公子,你在开玩笑吗?”刚刚在一旁读公文的年轻人忽然说道:“姐夫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可能给你些手令?外面大官一大堆,你随便找一个不就得了?非得难为我姐夫?找那个曹孟德不行?”
“来公子收声!”程秉瞪了来敏一眼,急忙劝阻:“来公子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司徒乃是百官之首,这道命令理应由司徒发出。曹孟德得势没错,可一旦将这种机会交给他,其他人怎么看?司徒认输了?”
“本来就没赢啊!我们根本就对抗不了那个曹孟德,最后即便是制止争论,还是要由曹孟德出面啊。”
“那也不能说,事实如何无关紧要,但是态度要摆出来。你我皆知道士人没有实权,可百姓们不知道。绝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已经失势了。”
“你想多了吧?百姓早就知道了。”
“那也不能那么做,不能失了为官的威仪!”
“这……”来敏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不过他知道程秉虽然是对的,自己同样没错。
程秉也是一个头俩大,来敏是黄琬的小舅子,才学相当出众。可就是他那张破嘴啊,该说不该说的啥都往外叨叨,没有一点儿遮拦。
黄琬看着两人的争论,一时间颇为无奈。来敏是唯一一个他带在身边的族人,虽然没有给来敏谋求官职,但足以说明来敏的才华。他不想看到来敏吃瘪,更不想看到来敏陷入牛角尖。
“敬达……看到……本……质很好……但权谋……不可直来……直去……”黄琬废了半天劲断断续续说出一句话:“你写……盖印……”
“喏。”来敏答应一声,匆匆前去书写文书。
程秉眼珠一转,计上心头。他开始和黄琬闲扯,直到来敏写完后将文书拿过来时忽然说道:“子琰公,学生觉得既然您都已经盖印了,不如我去杨司空那里也盖一个如何?”
黄琬想了想,点了点头,缓缓吐出两个字:“君荣……”
“知道的。”程秉赶忙点头,嘴角透着诡异说道:“您放心,太尉那里我肯定是要去的。”
果然,来敏闻言出声劝阻:“程公子别费力了,既然要抢势就得快,士孙太尉都被抓起来……呃……”
来敏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立即闭上了嘴巴。黄琬的瞳孔却陡然睁大,大喝一声:“说!说……”
“这……”来敏紧张的不行,左右看了看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来说吧。”程秉接过话头:“今日曹孟德派人将士孙太尉全家都抓了去,没留下任何一个人。不过我觉得这件事可能不简单,曹孟德一直都很忌惮士孙太尉家的势力,这次应该是士孙家什么人触动了他的逆鳞,或者是洛阳的逆鳞。”
黄琬见程秉没有刻意贬低曹操太高士孙瑞,满意的点了点头,挥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程秉行了一礼劝说道:“子琰公莫要趟这趟浑水了,曹孟德所作所为我们都看在眼里,没必要在这种时候和他较劲,您养好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速去……”黄琬再次挥了挥手,示意程秉赶紧离去。
程秉再次躬身行了一个大礼,他知道黄琬要发作了,让他赶紧走的意思是趁着司徒的名号还有用,赶紧平息这场无谓的争论。
一步步走出司徒府,程秉恍如隔世。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觉得司徒府大门关闭的那一刹那,天地间似乎少了些什么。黄琬这次估计已经快要气死了,绝对不可能活太久。随着黄琬的离世,天地间到底少了些什么呢?那一抹大公无私?还是那一身浩然正气?
程秉不知道,他还太年轻了,有很多事都不懂,或许他的老师知道。可惜如今郑玄在冀州,不然他一定会去问问。
黄琬确实块要被气死了,他理解曹操有苦衷,因为他们已经形成了默契,高层尽量不互相捣乱。士孙瑞被抓一定有曹操不得已的理由。
但士孙瑞是什么人?一家之主、一族之长、高居太尉,怎么可以像一个犯人一样被带走?像他们这样出身高贵的人是需要礼敬的,曹操怎么可以践踏他们的尊严?
在黄琬异常坚定的态度下,来敏拗不过只能带他前往大将军府。来敏也算是服了自己这个倔强的姐夫,有马车不坐,非要躺在床板上让人抬过去。
曹操现在忙得焦头烂额,他将自己的宝贝儿子招回来调查辩论一事。曹昂也当真够给力,很快就圈定出了一个范围,开始进行细致的查找。可由于人手不足,曹昂走了后院儿的关系直接将曹操拉来一起翻阅资料,也让曹操重温了当年洛阳北部尉时的工作状态。
当曹操听到侍卫禀报说是黄琬来访的时候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瘫痪在床的病人不好好在家休养乱跑什么?嫌自己活得长了?
但黄琬的身份和地位摆在那里,曹操只能放下资料亲自出迎,结果看到黄琬的姿态后头风都要犯了。
黄琬盖着一床锦被躺在一张单薄的床板上,四个家丁大汗淋漓的站在一旁,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侍立在床板边等待吩咐。
“胡闹!”
曹操当即就火了,一脚踹感杵在那里的来敏破口大骂:“你就让黄司徒这么来吗?没有车驾吗?没有软轿吗?这一路被多少人看到?成何体统!”
接着他顺手抽出腰间玉带,对着看门的侍卫劈头盖脸的砸了下来:“一群狗才,瞎了眼的东西!为何不先让黄司徒进来?为何!还不赶紧将司徒请进来!”
侍卫们发誓脑筋从来没有这么活泛过,曹操话音未落,一帮人呼呼啦啦过来,七手八脚就将黄琬抬进了大将军府。
谁知刚进府中黄琬便拍打着床板示意停下,对着曹操怒目而视道:“君荣……何罪?”
曹操闻言心里咯噔一下,心道这件事怎么让黄琬知道了?这要是放平常曹操还能争辩几句,但黄琬现在这个样子,曹操很多话都说不出口。
犹豫良久,曹操挥退侍卫,低声在黄琬耳边说道:“黄司徒,士孙家士孙铭和西域都护府勾结……”
“君荣……何罪?”
“洛阳粮仓发生亏空案,一半粮食不知所踪……”
“君荣……何罪?”
“黄司徒……”
“君荣……何罪?”
“还能有什么罪?”来敏被这两人来来回回搞的有些不耐烦,不满的嘟囔:“什么罪都是次要的,士孙太尉挡了大将军的路呗……”
我日!
一句粗口同时出现在黄琬和曹操两人心头,黄琬确实是来兴师问罪的,但他只不过是想将士孙瑞捞出来。
曹操的脸色的青了,这种事人人都知道,可绝对不能有人说出来。
这下一来敏算是超额完成任务,不仅打断了两人互相扯皮,还直接将矛盾激化到完全不可调和的状态。
曹操剁了这小子的心都有了,心一横打算来个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黄琬也丢到洛阳狱中,将士人的势力铲除干净。
然而就在曹操杀机四溢的时候,王必忽然回来了。
王必其实很忙,要审讯的人一大堆。曹操那个埋人的命令因为粮仓亏空被曹仁耽搁了,王必也不知道曹操是什么态度,便一直在审讯。
这次他回来是为了帮士孙瑞将一件东西交给曹操,那时一封信。
曹操面色狐疑的接过信件细细,半晌后长叹一声,将信件交给了黄琬,自己转身离去。他同样很忙,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
黄琬用眼神示意来敏将信的内容读给他听,接过越听脸色越差。
当他听到最后一段“士孙死矣,无需介怀。君定天下,士孙必生。君失天下,曹氏定亡。君子之约,无需多言。”后,脸色涨红到了一种诡异的状态。
“曹孟德!莫负了君荣,莫负了我!”黄琬大吼一声,一口鲜血喷出,眼神瞬间黯淡。
曹操连滚带爬的跑了出来,见到这一幕后身心俱颤。
黄琬死了,没死在权力斗争里,却死在了一封信上。
曹操闭上了双眼,面露痛苦之色。
太多了,背负的实在是太多了。
他曹孟德何德何能,要让这些人看中,将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
再次睁开双眼,曹操眼神中满是坚定。走到这一步没有一个人是容易的,他绝不能辜负了诸位贤良的托付!
可惜曹操并不知道,很快他就要面对人生中最大的一次危机了。程秉拿到手令之后并没有去司空府找杨儒,而是召集了一些文士,准备施行他的计划。
与此同时,洛阳狱中传出了士孙瑞自尽的消息。司空府中杨儒听到后暴跳如雷,恨不得生吃了曹操。
ps:来敏这个人就这样,有兴趣的可以去查查,宦海沉浮几十年,每次到达水底都是因为他那张破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