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师傅从未想过一直对自己恭恭敬敬的徒弟原来心里是这么想他的。
他当初收下他,其实也是看在吴学义那股锲而不舍的精神上,觉得像这样的孩子做事应该也会很认真,能坚持下去枯燥又重复的工作。
因为打版师每天的内容就是量尺寸,按图裁剪缝制,通常一套样衣会修改多次,力求精益求精,是一项很磨人的工作,没有耐心的话是做不下来的。
原本以为吴学义就算天资愚钝,但靠着这股坚持不懈的劲儿,至少也能做到中等水平吧。
可是他教了许久,才发现这小子不仅是愚钝,更是眼高手低,好高骛远,整天变着法地想学新的东西。
可他连最基本的工艺制作都学了大半年才熟练,还指望学啥新东西?
让他上手打版啥错都能犯,第一次说了不行,非要骂了才记得住,不骂他骂谁?
至于他说的送的‘好东西’...都是他自己主动送,硬要塞到他手里的。
他推拒不过的也都还礼回去了,真要说起来,他还礼的东西可比他送的要贵。
瞬息之间,杨师傅回想了一遍两人之间所有的人情往来,不由得更加心寒。
“...吴学义,你说老子没教你东西?那你现在的工作是从哪来的?难不成你要说是你自己挣来的吗?”
“你可别忘了,你刚进厂子的时候不过就是一个运货、打扫卫生的员工,是老子教你打版教你裁剪,又赵厂长举荐,你才能在厂里当一级工!拿上三十多块的工资!”
“当初是你自己死缠烂打要我当你师傅的,你自己不争气,没那本事全都学会,现在居然把错怪到我身上,你还要点脸不?”
杨师傅扯着嗓子吼完,喘了几口粗气,“...你要觉得后悔了,行,正好老子早就不想教你了,今天就在这儿,咱俩掰扯清楚!”
他甩开几人拉着他的手,转身走到打版室里,很快拿出一个小本子,怒气冲冲地回来。
“这里面都是你这些年给我走的人情礼,还有我还给你的,一笔笔都记得清楚,我也不跟你要啥学费了,今后出去也千万别说我当过你师傅,我嫌丢人!”
“咱们把账算清楚,看看到底是谁欠了谁的,我杨国华不做那收徒弟还占便宜的小人!要是我欠了你的我当场就还给你,要是你欠了我的,那你也得分毫不差地退回来!”
掷地有声的一番话将吴学义说得垂下了头。
他扫了一眼记账的小本,心里的气儿全都泄了出去,连上前翻开的勇气也没有。
他知道他送出去的东西绝没有收到的贵,因为当时他觉得自己学到的东西不多,送得贵了会亏,所以就净挑着便宜的买。
怕杨师傅说话挤兑他,还专门在他面前卖惨,说自己的钱都用的差不多了,剩下的都花在了礼品上。
杨师傅性子耿直,他又长得一副老实相,每次都对他深信不疑,临走时总会给他塞两块钱贴补一下...
在这一方面,他确实是对自己够慷慨了。
吴学义回想起以前种种,忽然生出一种自己的确很自私的感觉。
但是人不都是这样吗?
为了自己考虑有什么错?
杨师傅他早就成家立业,厂子也给他分配了房子,一家人有积蓄就算没了工作儿女也养得活他,而他无父无母,要是没了工作那可真就是喝西北风了!
所以让他替自己背个黑锅又能怎样?
哼...嘴上说得好听,真到了关键时候,还不是一点不为自己说话,说翻脸就翻脸,当了几年徒弟,他面子功夫做得够好了吧,他竟然一点也不留情面,还记着所有的账,不就是嫌他送的礼便宜了,把账算清好叫自己还回去吗?
吴学义低着头看不清神色,一句话都没有反驳。
他向来做惯了这幅低眉顺眼,装老实的样子,就算心里有一万句也只会憋着不说。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想法是得不到任何支持的,说出来只会让人觉得他活该...
他清醒的知道自己是小人,但打心底不认为这是错,只是为了更融入他们才伪装成老实巴交的性格,这样才能够得到更多的便利。
赵明生叹了口气,走到他面前,“吴学义,你在厂子里做了这么多年,我也不想报警把场面搞得太难看,你就说句真话,到底是不是你把设计稿泄露出去的?”
“...”吴学义仍旧低着头,没说话。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任何谎言都已经改变不了结局,只要他们报警,他做的一切都藏不住,而且自己说不定还会进去...
赵明生看他这样心里也有了答案。
“诶,年轻人,总是会有时心思变歪,你说你为了挣彩礼我能理解,但你总不能为了自己,把厂子所有人的饭碗打烂吧?”
吴学义眸光闪了闪,很想说他没有,在他看来,红星服装厂在牛仔布料事件之前存活得好好的,就算没有新潮的设计,只要回归原本的轨道,一样能正常生产。
根本不存在什么影响到他们的饭碗。
但他不能说出来引起众怒。
赵明生沉重地看他一眼,语气冷漠:“你明天不用来了,不告你已经是我最大的容忍了。”
吴学义听到这话倒是松了口气。
他知道以赵厂长的性格,不会把事情做绝,只要自己表现得可怜一点,他就会给自己留条后路。
“你的档案上我会写清楚辞退你的原因,就算是对你的一次告诫吧。”赵明生继续道。
“什么?”吴学义猛地抬起头,“写档案上...不行,不行啊!厂长,你这么做让我以后还怎么找工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