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以后,雨水渐渐多了起来。
秋日的雨不似春夏薄绵,惹人一身黏腻,更多时候大风一起就雨势磅礴,有种不将人从外到里浇个透就誓不罢休的气魄。
此时厚重而沉闷的灰色云层正笼罩在山斋上空,雨水如丝线般连绵落下。
廊上水花四溅,檐下雨声嘈杂,惊梦正伏在廊下桌边,将下巴托在手臂上,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看着白雅。
白雅坐在她身侧,一手抬在半空,手心中的凌骨正在阵阵寒气中缓慢的旋转,他双眼专注的着铺展在面前的那卷《蓬莱咒器》,不时念诵咒语,驱动掌心神力。
“我也想要蓬莱咒器...”惊梦对面的茯神鸢杵着下巴,一脸不满的小声嘀咕。
惊梦转眸瞟了他一眼,“你又不是巫,要咒器做什么?况且你有飞绾的风刃,还有什么比风刃更厉害?”
茯神鸢撅起嘴,俊美的脸上露出了少年的稚气,“你都说风刃是飞绾的了,又不是我的...我带着飞绾的元神修炼,迟早有一天他是要走的,那时我就可怜了,连一件属于自己的武器都没有...”
惊梦见他很失落,也说的有几分道理,微微皱了皱眉头,直起身看向白雅。
“待飞绾走的那天,估计你也举不起刀了...”白雅说着将手上寒气一收,边把凌骨递给惊梦,边调笑着看向茯神鸢。
惊梦接过凌骨,珍爱的端详了一番,然后才心满意足的插进了自己松散的发髻。
“不过你放心,”白雅接着说道,“我知道有一件武器你肯定喜欢,等待时机成熟,我们带你去取。”
茯神鸢一听,惊喜的睁大眼睛,“真的啊?白雅哥?是什么?去哪里取?”
惊梦也好奇的看向白雅,只见他微笑道,“青泥岭,扶灵刀。”
茯神鸢两眼放光,“扶灵刀?”
“哦...想知道详细?”白雅眉梢一挑,问道。
茯神鸢急忙点了点头,“想!”
“那就把你买的话本全拿出来我瞧瞧。”
茯神鸢闻言,愣了一下,然后慌张的与惊梦交换了个眼神,“话...话本?”
白雅轻扫了一眼惊梦,又看向茯神鸢,眼中没有一点笑意的笑道,“话本。”
茯神鸢眨了眨眼睛,惊梦却不自觉的咽了口口水。
---
“长相鬼计,无情剑客,刀剑论英雄...玉骨琼英...伏妖录...?”
白雅翻了翻茯神鸢抱出来的话本。
“这个玉骨琼英伏妖录最好看,”茯神鸢直愣愣的笑道,“讲的是两个大侠,一个叫戚玉骨,一个叫韩琼英,他们结识于江湖,携手斩妖卫道的故事。”
“斩妖卫道?”白雅眸光一沉,将手中话本朝旁边一丢,又垂眸翻了翻。
忽然,他瞳仁骤缩,“这...这是...”
他的指尖在一本名为《玄素洞房中术》的书上停了下来。
“哦,这本我还没看...”茯神鸢够着脑袋说道,“不知道讲的什么,是卖话本的店家极力推荐给我的。”
白雅深吸了口气,指尖都有些颤抖,他转向惊梦,“你看了吗?”
“玄素洞房中术?”惊梦念了念,摇头问道,“是本秘籍?”
“秘籍?!”茯神鸢立刻睁大眼睛,“这是我买的,要学也是我先学!”
“嘁!你以为学了就能赢我了?”惊梦斜睨着他,“管你什么洞的房中术,我还是三招就能赢你信不信!”
他们两个吵吵嚷嚷,完全没注意白雅的脸已经灰得很难看了。
白雅此刻只觉后脑勺疼,太阳穴也在疼,他缩回手紧紧握起,闭上眼屏气调息。
“白雅?”惊梦先注意到了白雅的不对劲,“你怎么了?”
“你们两个...”白雅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话来,“从今天开始,都再也不准看话本!”
“啊?”
他们正想提出抗议,阁楼上就突然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惊梦猛地抬头看向头顶,白雅也蹙眉凝神倾听,茯神鸢已经杵着桌边跪直了身子。
“阿律...肯定又做噩梦了!”惊梦说到
他们几乎同时站起身,跑进野花堂,两步跨做一步的往阁楼上奔去。
---
“唔...唔...”
阿律满头是汗,紧皱着眉头在床上不停翻动。
“唔...唔....!”
“阿律...”
惊梦蹲在他的榻前,撩开被汗水黏湿后贴在他脸上的银色发丝。
阿律紧闭着双眼痛苦的挣扎着,喉咙里不停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唔...嗯...!!!”
茯神鸢单膝跪在阿律的床脚,整个人都呆住了。
阿律自大暑后就会做噩梦,他见过几次,但都没有这次这么严重。
“他不像是普通的梦魇...”惊梦眯着眼睛端视着不断从阿律身体里冒出来的煞气道,“倒像是...”
“生成恶鬼的前兆...”白雅眉头一皱,看向惊梦问道,“你做的浮梦香丸放在哪里?”
“就在楼下。”
“我去拿!”茯神鸢赶忙蹬蹬蹬的冲了下去,楼下立刻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然后又蹬蹬蹬的冲了上来。
惊梦赶紧接过浮梦香丸,放置到香炉中,指尖一弹,香丸便开始散出白烟,燃烧起来。
她小心的将香炉放在阿律枕边,又在香炉上勾了个咒印。
咒印消散时,袅袅香雾便慢慢拢向阿律,吸入了香气的阿律渐渐安静下来。
“我开始了。”惊梦说道。
白雅微微颔首,和茯神鸢一起安静的等待在床边。
惊梦面对阿律抬起双手,将玉葱般的手指探进氤氲的白烟之中,她口中念着咒语,指尖不停拨动,香雾开始不断腾起,不停翻滚...
一些画面开始隐约出现在他们面前。
“为什么不出手?为什么不还击?!废物!你只会哭吗?!”
画面中浮现出一张枯瘦刻薄的脸。
惊梦眉眼一颤,猛地一怔,她立刻就认出了那张脸。
“是她...那个通灵仙姑!”
画面中,通灵仙姑正揪着阿律的银发,将他扯到半空,一边质问,一边用那双粗糙的手猛扇在阿律脸上。
阿律在半空哭喊着求饶道,“那样是不对的...求求你放过我...放过我...”
“你这个小兔崽子...你知道什么对错?!明明有能力打败他们!为什么不出手?!”
“我和他们无仇无怨,为什么要互相残杀?”阿律哭泣道。
“这是规矩!”通灵仙姑怒道。
“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规矩!”阿律挣扎道,“你这个坏人!你这个坏人!”
阿律哭闹着,口中的话语声像是有什么魔法,一阵阵传到通灵仙姑耳朵里,让她头疼欲裂。
“闭嘴!”通灵仙姑眉毛一抬,甩手又是一巴掌重重的打在阿律的脸上,阿律顿时口鼻一起流血不止。
“知道我是怎么对待废物妖怪的吗?你看看墙上那些...”通灵仙姑掐住阿律满是血的脸,逼他望向挂在墙上那一堆被剥下来的皮毛。
“骨肉变成汤,皮毛变成裘...”通灵仙姑撇嘴笑道,“就算你是流星宫的天狗,对我没用的话,也会和他们一样下场!”
阿律泪眼模糊,被吓得浑身不停哆嗦。
“小天狗,你就非要这样忤逆我吗?我知道你的能力很强,那些小妖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仙姑说着替他擦了擦嘴边的血渍,“只要你乖乖杀死那些小妖,热饭热菜,甜汤点心?仙姑什么都答应你...好不好?”
阿律虽然已经害怕得站都站不稳了,但还是倔强的将口中的鲜血吞下,用稚嫩的声线颤抖的说道,“你有通灵之力,却用来残害妖族,让我们自相残杀...你...你们!都会遭到报应的!”
他愤怒的话音又一次冲击到了通灵仙姑的大脑,她弯下腰,捂着头,痛苦的吼道,“闭嘴!我让你闭嘴!”
阿律看着仙姑痛不可忍的模样,很是吃惊,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
在一阵难忍的剧痛后,仙姑低垂着脑袋嘀咕道,“流星宫的言灵神术实在是太霸道,他还这么小就这么厉害...不行...这样以后还怎么掌控他?”
倏然间,通灵仙姑眉眼一冷,将阿律重重摔到地上,转身从沸腾的铜锅中舀出了一碗浓稠滚烫的药汤。
看到这里,惊梦已经紧握着双拳,浑身气得颤抖不已。
她死死的盯着香雾中出现的画面,就这样看着通灵仙姑将滚烫的药汤灌进了阿律的口中。
她紧咬着牙根,耳边都是阿律痛苦又绝望的哀嚎。
白雅和茯神鸢也静默在一旁,极力控制着自己自己的悲愤的情绪。
在看到一根闪着寒光的银针出现在白雾中时,茯神鸢无论如何也看不下去了,他颤抖着站起身,快步走出阁楼。
惊梦却眼睛都不眨一下,直勾勾的看着通灵仙姑手中那根针一次次的穿过阿律的嘴唇。
白雅都有些看不下去了,他眉睫轻轻颤抖,却见惊梦的面容变得阴鸷而可怕。
“惊梦...”白雅担忧的唤道。
香丸烧尽时,惊梦的长睫才动了动,她如傀儡木偶般僵硬的站起身,俯视着阿律身上那张隐约成型的恶鬼的脸。
白雅见她手心攥起了火之咒灵,赶忙阻止,“惊梦,不是现在。”
惊梦深深吸了口气,将指甲都抠进了掌心肉里,她安静的看着恶鬼的面孔慢慢消失在阿律的面容之下,默默的转身走回了房间。
惊梦走后,白雅看着床上沉入梦乡的阿律,心中已然做了个决定。
---
惊梦回到房中,她蜷缩在打开的窗牖下,双手捂着眼睛,热泪便不受控制的从掌下渗出。
她痛哭着,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回想起第一次在牵牛庵见到的阿律,他浑身是伤的可怜模样...
惊梦有悔。
后悔那时没有好好收拾那通灵仙姑,后悔就这样带着阿律一走了之!
“都怪我...当时就该将她碎尸万段...”惊梦双肩颤抖着嘀咕道。
“不怪你...怪我...”惊梦身后的窗外却传来茯神鸢的声音。
“阿鸢?”惊梦抬起头,赶忙抹掉脸上的泪水。
“都怪我那时不争气,累及你们,要不然你们肯定会好好教训那个什么仙姑,那样的话,也不至于让她变成了阿律的梦魇...”茯神鸢低垂着脑袋,咬着嘴唇说道。
“现在也不晚。”白雅的声音忽然也出现在窗外。
惊梦一听,连忙转身跪在窗前,朝窗外看去。
白雅看到她哭得红肿的眼睛,眸光便柔软了一些,他抿唇微微一笑,“明早等阿棠来,与他有个交代,我们就出发烟波湖闻巧村。”
惊梦和茯神鸢眸光微微一凝,都坚定的点了点头。
---
那时大寒已过,还未立春。
惊梦,白雅和茯神鸢坐在乌蓬船上,途经烟波湖,要前往晏城。
途中风雪呼啸,烟波湖上一片苍茫。
白雅站在船头,抬眼望向长空,眼前这一片鹅毛大雪似乎是在有意阻挡他们的去路。
他沉吟一声,问道,“船家,这附近可有暂靠的渡口?”
船家早已被这刺骨的风雪吹得不堪忍耐,听闻船客主动问及是否有渡口暂靠,立刻回答道,“前面有个澶昙古渡,进去就是闻巧村,客人是否要到村里避一避这风雪啊?”
“澶昙古渡闻巧村...”白雅喃喃一声,点头道,“好。”
就是因为这样,他们三人才来到了这个叫闻巧村的地方。
惊梦一脚深一脚浅的踏在已经没过脚腕的积雪,她那时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时不时就会神气紊乱,戾气大作的茯神鸢身上。
茯神鸢知道她时刻都在监视自己,一脸不满,他与他们两人秉承着非必要不交流的原则,只将自己拢在一件厚实的斗篷中,一言不发的走在白雅身边。
这个藏在烟波湖零落小岛之上的村庄几乎被大雪覆盖,路上偶尔还留有几个快被大雪消迹的脚印。
“嘎吱...嘎吱...”
这座雪中的村庄太静谧了,以至于他们脚下踩踏到积雪上发出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洪亮。
就在这时,惊梦、白雅和茯神鸢同时感觉到一阵压抑的低气压向他们袭来。
“唔?”茯神鸢一惊歪着头往侧前方望去。
这一团团旋涡似的低气压来自于周围屋子里躲在厚厚木板窗后不断向外探望的人,他们正以一种警觉的眼神打量着他们。
茯神鸢抱着手,一脸不快的盯着他们,看上去只要对方稍显不顺眼,他就能上去和人打一架。
“不要管他们,继续走...”白雅在踏进闻巧村后,眉头就渐渐皱了起来,虽然大雪掩盖了很多气味,但他还是隐隐嗅到了什么。
“可是他们为什么这样看我们?”茯神鸢咬着牙问道。
“毕竟你们俩在他们眼中是外乡人...”白雅说着朝四处看了看。
“我们俩?”茯神鸢眯着眼望向白雅,顿下脚步,“他们看不到你?”
惊梦一把拉住茯神鸢的胳膊,用力往前一拽,“白雅想让他们看到就看到,不想让他们看到就看不到。快走。”
茯神鸢不高兴的被她拽着往前走了几步,才听白雅耐心的走上来解释道,“一般身上有恶鬼或邪祟的人都看不到我,所以到一个陌生地方,我就可以先充当照煞镜。”他说道,“在锁定目标后,我才会看心情...决定是否在他们面前显形...”
“那之前在甘骊山的时候,你是故意让我看到你的?”
“不让你看到我,又怎能震慑住你?”白雅说着眯眼朝一旁看去。
“哈?”
“白雅,怎么了?你在找什么?”惊梦终于忍不住问道。
“不知道...”白雅摇摇头,“总感觉这里有问题...”
他话音刚落,就见三个身材高大的壮汉朝惊梦和茯神鸢迎面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