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以双手遮面,慢慢抬起脚跨进了山斋,惊梦往后略退一步,右手在身后已经攥了一团火焰。
很快,山鬼就与惊梦峙立在花庭中。
“我邀的是山鬼,你却竟敢跟来,不得不说,勇气实在可嘉。”惊梦眯眼盯着她说道。
山鬼浑身阴湿,那双布满青色地衣的手后先发出了一阵悲凉呜咽,但那令人发怵的呜咽声转瞬又变成了凄厉的笑声,“姑娘真是有趣,有心请我来还说这样的胡话....”
山鬼发出的声音沙哑而邪魅,只让人不寒而栗。
惊梦闻言挑眉一笑,将手中火焰一收,“好吧,长夜漫漫,我就陪你玩玩...山鬼大人,请问您从哪座山来,要到哪里去?”
“我从阴山来,要到将军北。”
惊梦听她答得还挺是一回事儿,又问道,“那你为何哭泣?因何在山中乞灵?”
“哭悲往事,不值一提,乞灵山中,无可奈何。”
“啊...还真厉害,答了竟像没答一般...”惊梦佩服道。
听惊梦这样评价,那双手后发出咯咯咯的笑。
“我答完了你的问题,该我问你了,请我来的供奉呢?”山鬼问道。
“我以灵为供奉,山鬼大人不如放下手看一看。”惊梦说着扬起手,掌心在空中一翻,红色的咒灵便轻飘飘的浮现在她手心。
山鬼考虑了片刻,才将枯瘦的手指移了半寸,一双覆着厚厚白膜的瞳孔出现在了昏暗的火光中。
裴棠见此情景,赶紧抬手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发出一点声音。
白雅此时已经在廊下站起了身,他眉头微蹙,觑眼盯着山鬼。
山鬼却全然没有发觉白雅的存在,她只是不断伸长脖子感知着惊梦手中的咒灵。
惊梦左右晃动着手,引得山鬼也左右摇头。
惊梦趁机细细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只见山鬼面如蓝靛,发似苍雪,耳侧还有一只邪眼。
“姑娘难道是在耍逗于我?”山鬼半天没有享受到灵,生气的咬牙说道。
“你都这个模样了...吃下去再多灵也是白费。”惊梦说着将手中咒灵一收。
“什么?”山鬼白瞳一眯,咧嘴露出獠牙,“胆敢戏弄于我!难道你没有听说过请神容易送神难?!”
阁楼上的三人见到她口中那堆尖利的獠牙,不禁一齐倒抽了口冷气。
“那你是否也听说过,”惊梦冷笑一声,“邪祟进了巫门山斋...还能活着出去的?”
那山鬼愣了一下,迟钝的抬起头,虚着眼睛左右看了看,“这里是...!”
“大胆邪祟!鬼门桃源人命你立刻滚出来!”
惊梦说着就展开双臂,以极快的速度将手心腾起的火焰抛出,六簇火焰飞旋到山鬼身边,立刻将山鬼环绕了起来。
山鬼的面容因恐惧而狰狞,“你是桃源人?!”
惊梦没有回答,只挑唇一笑,便蓄咒在手,蹲下以掌覆地,一圈火红的咒轮瞬间出现山鬼脚下。
山鬼浑身一颤,“你做什么?!你不管她的死活了吗?!”
“若你附身的是人,我倒是真拿你没办法,可是你附身的是神明,那就容我试一试我新编的一段咒语。”惊梦说罢,敛起笑容,一粒粒光灵从她指尖流出。
白雅站在廊下台阶上,双手都攥进了宽大的手袖中,看上去甚是清闲。
惊梦舞动着双手,红色的咒灵在半空变换着形状,直扑到山鬼身上,山鬼发出嘶吼,她在炙热的咒灵中挣扎,脸上不时就浮现出一层黑影。
几乎没费多大功夫,邪祟就从山鬼身上狼狈的逃了出来。
惊梦抬起右手,一串咒灵飞出,紧紧的禁锢住了邪祟。
邪祟的脸狰狞可怕,愤怒的瞪着惊梦,“你真以为我们怕了你?好戏才刚刚开始呢!”
白雅一听“我们”两字,眉头便倏然皱起。
只见山鬼扬起双手,身上破烂的袖子朝下一滑,她双手手臂上竟然露出了无数邪眼。
惊梦被眼前景象吓得后退了半步。
白雅见状,喃喃道,“原来这才是她乞灵的原因。”
“这...这就是我讨厌鬼的原因!”茯神鸢在阁楼上失声说道。
山鬼一听,阁楼上居然还有人,她便马上生出主意。她抬臂一抖,两只邪眼瞬间飞出,变成邪祟飞速朝阁楼飞去。
惊梦一惊,大喊一声,“阿鸢!”
同时右手拽着空中被禁锢的邪祟,左手抬起想要阻止,山鬼却瞄准机会,身上又钻出一个邪祟,劲直朝惊梦袭来。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明亮的白光自惊梦身后闪出,将邪祟隔绝在了离惊梦一丈远的地方。
惊梦这边也刚好困住了一只要飞向阁楼的邪祟,她手上一拉,再扭头看了一眼身前,庆幸笑道,“白雅。”
“不要分神。”白雅沉声说道。
惊梦立刻收敛了笑意,点头道,“是。”
飞进阁楼的邪祟还没将阁里情况搞清楚,一把锋利的刀便劈头砍下。邪祟当即变成两半,只是这两半身子在空中挣扎几下,竟然有要复合的架势。
茯神鸢将风刃横在身前,“阿棠哥...带着阿律往后!”
裴棠面色几近惨白,他抱着阿律就往茯神鸢身后的角落躲。
山鬼被脚下的咒轮一直炙烤,她焦灼的不停抬脚放脚,身边咒灵纷飞,导致身上火烧火燎,也同样炙热难耐。
山鬼大怒,咬牙切齿,一头白发尽数飞起,狂舞在空中,只听她大吼一声,索性释出全部气力,一只只邪祟便抽身飞出。
见真正的山鬼浑身无力的跪倒在地上,惊梦邀功般欣喜的看向白雅。
白雅撇了撇嘴,“不赖。只是...你想拿它们怎么办呢?”
惊梦随着白雅的目光看向花庭内数十只呼喝着乱窜的邪祟,眸光一颤,顿时倒抽了口凉气。
“惊梦!白雅哥!它会复合!怎么办啊?!”阁楼里传来茯神鸢的声音。
他看着眼前已经被自己剁成数十块的黑色物体,有些手足无措。
“它们吸收了山鬼的神力,不好对付...”白雅说着眉梢动了动,看向惊梦问道,“想试试吗?”
“唔?”
“霜下重火。”白雅抿唇一笑。
惊梦眼睛瞬间大亮,立刻点头答应。
惊梦上前一步,双手在身侧勾出咒印,她扬手一抬,咒印红光一闪,就见一团团红色的火球缓慢的移动到半空中。
白雅在惊梦身后慢慢腾起,他周身的璀璨光芒顿时将山斋上方的夜空照得明亮。
他面若冰霜的悬停在空中,只伸出一只手,以冰霜神力配合惊梦手中的咒术。
当空气凝结成霜时,一团团火球发出阵阵破冰之声,在眨眼间快速绽开。
惊梦看准时机,挥舞起双臂,火咒当即释出熊熊烈焰,配合着寒霜光华流动旋转,形成了一场冰与火的盛宴。
邪祟见状,立刻化身黑烟,有的东躲西藏,有的横冲直撞,却无一幸免。
“阿鸢!将它推出来!”悬浮在空中的白雅唤道。
阁楼里还在拼命砍剁的阿鸢一听,手上立马就攒了阵风,将那一堆黑乎乎的不知道什么东西推了出去。
他快步跑到窗口去看,只见不知是白霜卷着红焰,还是红焰裹着白霜,正在院中缠绕着旋转流动,被裹挟在霜焰里的邪祟逐渐消散,慢慢消失不见。
见此情景,茯神鸢先是愣了片刻,随即惊叹出声,而后却又撇嘴不满,“我也想要合体招式...”
裴棠和阿律此时也跑到了窗边。
“这....”裴棠不敢相信的揉了揉眼睛,人道是水火不容,但此刻眼前的情景却令人叹为观止。
茯神鸢嫌在窗里看得不够尽兴,竟然从从窗里跨出,爬到了屋檐上,阿律见状,不管裴棠劝阻,也有样学样爬了出去。
“哇...”他那双金绿色的眼中映照出白雪红焰,竟从喉咙里发出了沙哑的声音。
正在这时,阿律眼角却扫到惊梦侧后方的阴影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埋伏游动,他目光一怔,忽见那黑影猛地纵起,就朝惊梦袭去。
阿律喉咙发出干哑的叫喊,来不及多想就沿着屋檐往那边跳了下去。
茯神鸢,惊梦和白雅听到阿律声音的刹那,几乎同时转过身。
那只邪祟一听自己已经暴露,便扭头一转,龇牙咧嘴的就朝阿律飞扑了过去。
那一瞬间,惊梦和白雅已经极快速的收了手上术法朝阿律飞去,茯神鸢也已经提刀在侧,纵身一跃,就连裴棠也从窗内爬出,大喊着小心朝阿律跑去。
但无奈邪祟离阿律太近,眼看着邪祟张开利爪,就要猛刺向阿律...
它却蓦地停在了半空。
邪祟愣了一下,使劲想朝前摆动手臂却已无法做到。
它侧头看向自己手臂,忽觉一阵强力拖拉,嗖的一声,它便重重摔到了地上。
惊梦几人也都愣怔在了原地。
茯神鸢朝下望去,只见一根长长的藤蔓自倒在地上的山鬼手中施放而出,正牢牢的捆着邪祟。
不知山鬼何时从混沌中惊醒,她一脸惨白的咬着牙,半跪在地上,紧紧拽住邪祟,藤蔓越捆越紧,直到深陷进邪祟的灵体之中。
邪祟在痛苦的挣扎下开始四分五裂,惊梦趁机丢出几团火焰,将邪祟的肢体全都烧毁。
“阿律,没事吧?”白雅接住空中掉下来的阿律,担心的问道。
阿律摇了摇头,从他肩上探出半个脑袋,望向正喘着粗气的山鬼。
山鬼也看着他,口中似乎说了什么,下一瞬就倒在地上,又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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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貌妍丽的女子坐在铜镜前,她在烛焰散发出的明亮光线下打量着镜中的自己。
双眼红肿,面容消瘦,脸色苍白,满身寒气,世人都称她为山鬼,现下这模样,可真是名副其实了。
她将垂在背后的长发搂过肩,湿润的乌丝散发出令人舒心的茉莉香气,不知想到什么,她轻轻叹了一声,眼眶又红润了起来。
这时用纸糊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惊梦端着药瓶药罐走了进来,“津姬,好些了吗?”
山鬼赶紧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望向惊梦。
惊梦见她眼睛红红的,忙走到她身边,将手中的木盘放到矮屉上,问道,“怎么又哭了?”
“没...没什么...”津姬垂下头,用手背抹去脸颊上滚烫的泪水。
惊梦满眼怜惜的说道,“别哭了...你再这样哭,眼睛就真要被你哭瞎了。”
“我也不想哭...”津姬不好意思的掩着鼻子抽泣,“以前的我不是这样的...”
“你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情?”
“一别...如雨...”津姬哽咽着摇头,“再难...再难相见...”
没头没尾的说了几句,她又痛哭了起来。
惊梦一头雾水,但看她哭得伤心,知道不好再追问下去,也只好任凭她继续哭。
津姬哭了一阵,觉得脚下忽然传来一阵痛感,这才发现惊梦正在默默的给她上药。
“我...我自己来吧。”津姬眼中含着泪说道。
惊梦没有给她手中的药,只是问道,“难道从阴山来的这一路...全靠着这双赤脚?”
津姬点点头,“踩过碎石,迈过荆棘,淌过溪泉,攀过山崖...”
惊梦挑眉说道,“你还真是不心疼自己啊。”
“倒不觉得疼。”
惊梦疑惑的看了看她,又继续埋头给她上药。
津姬吸了吸鼻子,眼角余光注意到门缝那里有一双金绿色的眼睛,正看着她们眨啊眨。
“唔?”
惊梦察觉,顺着津姬的目光往门缝那里望去。
“阿律,不是要你乖乖待在野花堂那里等,怎么能跑来汤室偷看呢?”惊梦说道。
只见阿律怯怯的不敢作声,将门缝拉紧,可一直映在纸门上的那道影子证明他并没有走。
“他叫阿律?”津姬问道。
“嗯,”惊梦说,“刚刚还多谢你救了他。”
津姬摇摇头,“麻烦都是我带来的,该说谢谢的是我。那个...小阿律,进来吧。”
门外的阿律一听,开心的将纸门推开,立刻跑了进来。
惊梦故作微嗔的瞥了他一眼,“不乖。”
阿律却丝毫不害怕,傻笑着跪坐在惊梦和津姬身边,他的目光很快被津姬脚上的伤吸引过去。
“这样很疼,我知道。”他指着津姬脚上被磨得皮开肉绽的伤口比划道。
津姬摇摇头,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涂了药就不疼了,一点也不疼了。”
惊梦愣了一下,“你明白他在说什么?”
“当然。”津姬莞尔一笑,“我现在虽然很落魄,可也是神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