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端午,晏城百姓都在般河若水边看龙舟竞渡,大人们席地而坐,喝酒谈天吃粽子,孩童们则是各个挂着香囊,在他们身旁跑来跑去放纸鸢,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皇宫里也是一片繁忙欢庆的节日气象。
嘉宁帝李誉是个钟爱热闹的皇帝,这次端阳节,他两月前就钦点了清凉殿作为粽子宴的开宴场所。
上林署自嘉宁帝钦点那日起,就派了宫中养花好手对清凉殿的奇花异草精心照料,时至今日,花庭中精彩纷呈,粉色的芍药花大朵大朵的盛放在枝头,吐出馥郁的香味。还有栀子花,洁白的花瓣在绿油油的叶下冒出头,也在散发着甜甜的香味。红白相间的铃兰骄傲的迎风招展,花朵随风摇曳时的每一次颤动都撩人心弦。
不仅如此,嘉宁帝对吃也很讲究,他半月就和御膳房勾兑好了粽子的样式和口味。什么米配什么馅,什么叶子裹什么面,他都一一过问。
御膳房丝毫不敢怠慢,提前三天就从各宫抽调人手,夜以继日的赶工包粽子,当宫女、太监将一盘盘香喷喷的粽子摆到嘉宁帝面前时,他却一脸阴沉,愁眉不展。
见他眉间似有怒意,坐在宴上的皇后,郑德妃和几个妃嫔便都不敢开口说话,座下的众皇子、公主也疑惑的面面相觑。
半晌,见嘉宁帝还是拧眉不语,皇后便试探着开口了。
“圣上,吉时已过,是否...开宴?”
嘉宁帝这才晃过神来,扬起手不耐烦地说了句,“吃吧,吃吧。”
众嫔妃、皇子、公主互看一眼,小心翼翼的拿起粽子,却听嘉宁帝说道。
“昨天晚上宫门很热闹啊,你们有谁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嘉宁帝话音刚落,就听左手边传来“哐当”一声,太子李怀韶手中的酒杯不慎滑落,酒水洒了一桌,站在旁边的小太监赶紧上前帮他擦拭。
李长弈皱了皱眉头,他昨夜一直在神羽营调教那群让他头疼的黑鸦兵,并不知营外发生了何事。
皇后没好气的斜睨了李怀韶一眼,就听嘉宁帝问李怀韶道,“怎么?太子,你可是知道发生了什么?”
李怀韶咽了口口水,目光快速的瞟过皇后看向嘉宁帝,赶紧上前跪地伏拜道,“儿...儿臣不知...”
嘉宁帝看着自己的儿子都抖成这样还嘴硬说不知,只觉好笑,“刺王!”
李长弈忽然被嘉宁帝厉声唤起,郑德妃眸眼不禁一颤,暗自捏紧了手指。
“儿臣在。”李长弈走出席位,跪身回道。
“神羽营那些黑鸦兵可以用了没有?”
李长弈拱手道,“回圣上,那些黑鸦兵都是城中犯过罪条,扰乱治安的不良少年,要将他们调教成正规...”
“我问你可以用了没有?!”嘉宁帝一拍桌子,粗暴的打断了李长弈。
李长弈突遭责难,但脸上却未见一丝慌乱。
可坐在一旁的舒王李赫方却被吓得双肩一颤,旁边侍立的宫女太监也急忙齐刷刷跪下,就连站在嘉宁帝身边的老太监陈琦额头上都渗出了一层细汗。
李长弈咬了咬牙根,硬着头皮答应道,“优中选优,有十五人可当重用。”
嘉宁帝一听,脸上神色这才舒展了些许,“十五人?都是多大年纪?身手如何?”
“回圣上,”李长弈挺直腰板,“平均不到十七,近战骑射,各有本领。”
“好!”嘉宁帝终于笑了,“从即日起,朕要这些黑鸦都给我飞起来,城中大小异动,朕必须第一个知道!若敢有怠慢,我就唯你这个神羽营统领是问!”
“是!”李长弈一脸凝肃的应道。
按理说嘉宁帝要培养自己的情报组织,应该是悄悄私下选拔进行才对,但他不按常理出牌,竟然在宴上这样大肆宣扬,席间的妃嫔、皇子公主都人人自危,紧张的低下头去。
嘉宁帝扫了一眼众人,又才将目光转回地上不敢发出一声的太子李怀韶身上,“太子啊。”
“儿臣在。”太子立马颤声回道。
“奇策营昨夜死了多少人啊?”嘉宁帝将双肘杵在案上,眯眼笑问。
众人一听,皆是大惊。李长弈也紧锁着眉头看向李怀韶。
太子心中大感不妙,原来嘉宁帝都已经知道了,他哆哆嗦嗦的伏在地上,“回...圣上...儿...儿臣....”
“今日是家宴,明日是朝堂,你是想今日在这里坦白,还是想明日当着百官的面狡辩?”
皇后面上已经很难看了,她抿着红唇,盯着太子,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气恼。
“圣上...儿...儿臣也不是很清楚...大概...也许...二十来个?”
皇后闻言,不禁挑着眉毛倒吸了口凉气。
“二十来个?”嘉宁帝大笑一声,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他们因你而死,你却连死了多少人都不知道?”
“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嘉宁帝又重重一拍面前食案,腾身站起,“二十八个人!二十八条性命!就这样不明不白死了!李怀韶!你可知罪!”
“父亲...父亲...”李怀韶抖得向筛子,膝行靠近嘉宁帝,“这...这不关我的事啊...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嘉宁帝俯身看向他,眸色凌厉。
“是...是咒禁博士派人送信求救...所以...我就...就...”
“所以你就私自调动了奇策营?”嘉宁帝眼睛微眯。
李怀韶咽了口口水,又伏下身去。
“这奇策营究竟是谁的?在没有朕的军令和虎符的情况下,太子一句话就能调动?难道...朕在你们眼中已经老到只是个摆设了吗?”
嘉宁帝此话一出,众人都倒吸了口凉气,皇后首先站起身跪拜下去,“圣上息怒。”
众妃嫔,皇子、公主也急忙起身,伏首跪拜。
“圣上息怒!”
“昨夜五十人被调出奇策营,却只有二十二人回营!我问你,”嘉宁帝指向李怀韶,“那些人的尸骨呢?尸骨到哪里去了?”
李怀韶浑身发冷,眼珠不停转动,结结巴巴的回道,“昨...昨夜...宫门突发奇怪疫病...沾...沾染之人皆...皆化为血水...”
“疫病?”嘉宁帝咬了咬牙根,“又编出个新花样。”
“不敢!儿臣不敢啊父亲!”李怀韶脸色惨白的说道,“回来的将士亲眼看到的,宫门众人身上都长满了可怕的水泡,水泡炸开,人就化为一滩血水没有了...他们到的时候就见...到...到处都是血水...父亲,父亲,确实是疫病...我没有说谎啊...”
嘉宁帝仔细的观察了一番面前儿子脸上的神情,才深吸了口气,“既然是疫病,宫门封了没有?”
“封...封了!”李怀韶抬头说道,“父亲,我一听是疫病,就立刻派人封了宫门。”
嘉宁帝沉吟一声,这才坐了下去,“不能大意,天气越来越热,让太医署做好防疫。”
“是...是...”李怀韶频频点头。
“还有那些将士,”嘉宁帝说道,“我要你亲自去面对他们的父母家人!给他们个交代!”
“是是...父亲...”李怀韶整张脸都贴到了地上。
听着嘉宁帝和太子话至此处,李长弈还是一头雾水,昨夜?宫门?奇策营?疫病?究竟发生了什么...
嘉宁帝这会儿脾气下去了,忽然发现郑德妃等人还跪在殿下,赶忙说道,“都起来吧。”
皇后起身坐回席位后,众妃才也缓缓起身,嘉宁帝瞥着郑德妃的脸色不好,看都不看自己一眼,自察刚刚是不是对李长弈口气太过严厉,他赶忙调整姿态,轻咳了一声,口吻和煦的唤道,“长羿。”
“儿臣在。”
“你带兵辛苦,今夜…朕就赏你入逸仙池泡兰汤如何?”嘉宁帝笑说。
郑德妃心中隐隐有些不快,闻言还是直视前方,撇都不撇一眼嘉宁帝。
李长弈不懂嘉宁帝用意,耿直的拱手回道,“带兵是儿臣职责,儿臣...”
好小子这是要拒绝?不给我台阶下?嘉宁帝面色一沉,李赫方听他这个弟弟没领会要犯错,赶紧假意咳了一声,李长弈便停下朝他看了一眼。
“七弟,那可是逸仙池,我想去都去不了呢...”李赫方憨笑道。
嘉宁帝一听,指着李赫方笑了,“你看看,对我有怨言了不是?好好好,你也去!你陪长弈一起去!”
李赫方眉梢一挑,赶紧笑嘻嘻的领谢,“多谢父亲!”
郑德妃看着眉开眼笑的李赫方,心下才舒缓了些,唇角也终于抿出一抹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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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
黑衣人单膝跪在李长弈面前。
李长弈一头乌丝披散在肩头,只着了一件素缎中衣站在逸仙池的假山边。
“我要详细知道昨夜宫门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
“听说有疫病,你要做好防护,千万小心。”
“是。”
“长弈...长弈你在哪?”
正说着,身后传来李赫方的声音,李长弈不动神色的说了句,“去吧。”
黑衣人立马纵身跃进黑暗中。
“长弈,你怎么跑到这来了?”李赫方边走过来边看了看天色。
李长弈敛袖转身向他,说道,“哦,想起些以前的事。”
李赫方立刻明白了,他叹了口气,“是,上次我们来逸仙池...慕阳还活着,如今...”
“早已物是人非。”李长弈淡淡一笑,“走吧。”
李赫方点点头,跟在李长弈身边就往逸仙池走去。
“七弟,你说宫门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好好的闹疫病了呢?”李赫方问道。
李长弈想了想,摇摇头。
“奇策营都死了二十八个人,那宫美雪恐怕也?”李赫方抬手在脖子前一划。
李长弈沉吟一声。
“原本她是一步最难除掉的棋子,没想到...不知是哪位神仙助了我们一臂之力。”李赫方抱着手思忖了片刻,“欸?你说会不会是那个叫惊梦的巫女?”
李长弈脚下立时一顿,“惊梦?”
“你不是说上次她们两还斗法来着?”李赫方说道,“能和宫美雪这样正面较量的...晏城中除了惊梦姑娘还有谁?”
李长弈眉头渐渐蹙了起来,“可李怀韶说宫门中人浑身都长满水泡...”他想了想,“不可能,惊梦的咒术我见过,不会这么邪门,况且,这么多条人命...不会是她。”
“嘶...”李赫方扬起下巴,“也是,灵山巫女恐怕不会这样草菅人命...”
李长弈点点头。
“说起来...”李赫方刚走进温热的兰汤池水中,忽然想到什么,转身看向李长弈,“七弟,你有没有觉得她像是我们的福星?”
李长弈闻言愣了一下,“啊?”
“你看啊,自从她出现,我们两兄弟和好如初了,我和秋珍也...”李赫方话还没说完,脸颊先飞上了一团红霞,“也比以前好...”
李长弈看着他稍稍挑了挑眉。
李赫方嘿嘿笑着,不好意思的咳了一声,“再说崔则进,还有宫美雪,他们可是李怀韶的左膀右臂啊,莫名其妙就没了,我们还什么都没做呢!哦,对,还有那个和尚明衍,也是因为惊梦姑娘,我们才知道他,然后才见到慕阳。”
李长弈抿唇笑着,坐进白雾缭绕的池中。
李赫方也蹚水坐到了他身边,“那天秋珍还说呢,她第一次见到惊梦就很喜欢,因为她身上有一种绝无仅有的美,还有一种野性...和邪气!”
李长弈看着他拧了宁眉,唇角却不自主的微微扬起。
“但你要说美吧...”李赫方撇了撇嘴,“我倒是没多大感觉,她长得太冷了,像是观里供的仙子,虽然好看但不像活物...”“
听到这里,李长弈斜眼看了他一眼。
“我在夸她似画中仙,”李赫方赶紧笑着找补道,“但在我心里,还是秋珍最好看!但野和邪...这我倒是充分体会到了!‘放开我家公子!’她当时对崔则进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就被吓到了,哇...你是没看见,那双眼睛,那眼神,简直要杀人...欸,长弈,你呢?你对她印象如何?”
“我?”李长弈怔了一下,别过脸说道,“我...我没什么特别的印象...”
“啊?”李赫方眨了眨眼睛,往自己身上捧了几捧水,“你和她接触那么多都没印象?”
“嗯,没有。”李长弈沉默了片刻,回答道。
李赫方撇了撇嘴,“你以为你能瞒住我?我们两可是一个娘胎出来的...”
李长弈冷不防愣了一下,看向李赫方,“你什么意思?”
“从你刚刚瞅我那一眼我就知道,你完了!”李赫方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李长弈暗自咽了口口水,见李赫方又要说话,赶紧岔开话题道,“说正事,你的灵济观修得如何了?”
这一下又打开了李赫方的话匣子,李长弈暗自松了口气,仰起头看了看天上朦胧的月。
他突然想起在荷花池边那惊鸿一瞥。
月下婀娜轻灵的优美身姿,雪白雅致的衣衫,转过身时的秋波一闪,还有...未敷粉涂朱的美貌,和那未矫饰珠钗的清丽...
李长弈想着想着,唇角竟又扬了起来,“光...像一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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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敢调动奇策营去救宫美雪!”皇后额头青筋暴鼓,瞪着地上跪着的太子李怀韶咬牙道。
“母亲,那可是灭门之灾。”李怀韶低头说道。
“那又如何?!关你什么事?你可是太子!”
“母亲,”李怀韶抬起头,双眼因为充血红得可怕,“美雪帮我们做过多少事?替我们扫除了多少障碍...我怎么...”
“要我和你说多少遍?”皇后恼怒的打断他道,“她就是颗棋子!你怎能如此感情用事?”
李怀韶双手捏拳,欲要开口反驳,就见皇后着急的蹲到了他面前,“儿啊,你现在是什么处境,你能清醒的认识到吗?腹背受敌,四面楚歌啊...”
李怀韶闻言眸光一颤,又听皇后苦口婆心说道,“我们身后多少人运筹帷幄多少年,才有了你的今天?你倒好,为了一个宫美雪,擅自调动奇策营,引得你父亲猜疑,差一点...差一点...我的儿啊,我们也要像宫门那样瞬间倾覆了。”
闻言,李怀韶打了个寒颤,心中顿时不安起来,“那我...我现在该怎么做?”
“好好善后...”皇后眉梢一挑,眸光尖锐,“特别是宫门,该消失的消失,该流放的流放。千万不要心慈手软。”
李怀韶看着皇后愣了半晌,咽了口口水,才迟疑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