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中的晏城夏意沸腾,一片盎然。
明衍正撑着把发黄的油纸伞站在娥山的半山腰上。
上一次站在这里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深受恶鬼侵扰,需要被妹妹保护的小僧,现在...
他静静的矗立在雨雾中,远眺着面前这座人间城邑,雨水滴答滴答的从伞缘落下,已经濡湿了他的缁色僧衣。
明衍早该在半个时辰前就到山斋的,可是他却在这里停下,驻足很久。
“喂!”
声音从明衍身后的林中传来。
“我说...你小子是不是在跟着我?”
明衍慢慢转过身,只见一个青衣道士正站在几簇盛开的玫瑰花丛中。
“从山边茶舍,再到仙子桥,一直到这...你这个小僧...有问题。”
青衣道士双手插在袖管里,额前的几缕头发荡在眼前,正在滴着水。
“要躲雨吗?”明衍朝道士举过伞问道。
道士够出脖子仔细看了眼明衍,顿时一怔,因为明衍面上金光闪耀,而且,他竟是闭着眼睛。
夏雨潇潇,涤荡大地,林中树木显得愈加青翠。
两双草编的凉鞋轻盈的踏在布满水洼的泥巴小径上。
“原来你是在收回掉落的灵魂碎片!”张真遥望着明衍双眉挑起,“是我打扰了你呀!”
明衍撑着伞,平静的点点头,“是打扰了。”
“唔...你还真不客气,”张真遥拧了拧眉,“一般人不是都会回应说...‘没有这样的事,完全不打扰’这样的话吗?”
明衍皱眉,轻笑了一声。
张真遥看着他突然想到什么,睁大眼睛问道,“前几日我去喝酒的时候就听说小界寺有位开悟僧,难道就是你?”
“开悟僧,妖僧...我只是明衍,玄法老禅师的弟子,明衍。”
“明衍,”张真遥笑着点点头,“我叫张真遥,昆仑山玄霄洞灵清宗虚平观吕法主十七侍者之一,水月观观主张真遥。”
明衍听完脚下一顿。
“怎么了?”张真遥问道。
“这么长?”明衍歪着头看向他。
“什么?”
“名号。”
“名号越长越厉害!”张真遥得意笑道。
明衍耸耸肩,“不见得。”
“欸,你这个小和尚!”
明衍深深看了他一眼,“哦,我确实该称你长辈。”
张真遥抬起手嘘了一声,“没人知道我已经一百来岁,别声张。”
明衍哦了一声,“我也应该翻翻经典,给师父返老还童才行…”
他碎碎念着朝前走,张真遥抬头一看头顶上的伞没了,赶紧小跑几步又躲到伞下。
“你手上提着什么?”张真遥问道。
“枣泥酥。”
“枣泥酥?”张真遥目光如炬,“小界寺的枣泥酥?”
“唔。”
“久闻小界寺的枣泥酥是一绝啊!”
明衍脚下又是一顿,他看向张真遥,“我六师兄明轩做出来的东西,没有不好吃的。”
“喔!对对对,就是那个明轩。”
张真遥笑道,“哎哟!这雨好像越下越大了,快走快走!枣泥酥要趁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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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一僧两人谈笑着来到山斋破旧的桑木门外时,只见两扇木门里外错开,里面传来一阵阵说笑。
“长弈,你居然被芳狼取笑了!”裴棠捂着肚子笑道。
“不...我没有...长弈,别误会...”芳狼赶紧放下手中的茶碗说道。
“取笑就取笑吧,”李长弈抱着手说道,“我以前确实觉得世界只有这么大...”
“现在呢?”茯神鸢问道。
“现在...说不清了...”李长弈回答。
“好奇怪,你们两明明是挚友,阿棠从未和你说起过这些?”惊梦问道。
“说的是啊,”李长弈斜眼看向裴棠,“口风可紧了。”
裴棠慌张的瞥了一眼惊梦,惊梦正抿嘴坏笑。
然后又紧张的瞄向李长弈,脑门上冒了一层细汗,“长弈...我...”
“今天很热闹啊!”
谢天谢地,张真遥选择此刻推门而入,裴棠立刻扭头看向闪亮登场的水月观观主。
“观主,你来了?!”他激动的站起身欢迎道。
芳狼并没有看清进门的人是谁,只是感知有两股非常强大的灵场涌进,便嗖的一声,立马回到了黑云凯中。
李长弈见状,也扭头朝门口看去。
“道士?明衍哥!你们两怎么一起来了?”茯神鸢眼睛略感意外的问道。
“欸,阿鸢,你怎么叫和尚哥,却叫我道士?”张真遥不满的挑了挑眉。
“因为他厉害啊。”
“哦?厉害就是哥哥了?”
“啊,是啊。”
“你还真个白眼狼。”
茯神鸢耸耸肩,撇嘴一笑。
“惊梦,身体好些了吗?”明衍站在花庭中问道。
惊梦赶紧起身,走到廊下,“早就无恙了,明衍无需担心。”
“听说你用自己的咒灵做饵引诱恶鬼啊?”张真遥眯着眼,弯下腰,看着惊梦笑问。
惊梦赶紧抬起手竖在唇边,让他噤声。
“神龙君,”明衍立刻对白雅颔首一礼,“都是因我而起,请不要责罚惊梦。”
白雅抿着唇,甚是无奈,为什么大家都觉得他是在惩罚惊梦?他万般无奈的站起身,冲明衍微微一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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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真遥很自然的就落坐在李长弈身边。
李长弈看着他,他也好奇的看向李长弈。
“哟...好面熟...”
裴棠轻咳了几声,“观主,这位是刺王殿下。”
“刺王?!”张真遥挑了挑眉,脑瓜子迅速一转,赶紧拱手做礼,“刺王殿下无量寿福。”
李长弈也拱手回了个礼,惊梦却眯起眼睛觑看向张真遥,“又打什么坏主意?”
张真遥挠着头嘿嘿一笑,“福云殿年久失修,该修整修整了...”
李长弈没有听明白,不解的看向裴棠。
裴棠立刻撇嘴道,“观主每次来这里都哭穷!”
张真遥拢了拢袖子,“我要是像神龙君掌天下珍宝,我就不哭穷了。”
此话一出,惊梦和茯神鸢都震诧的望向白雅。
“白...白雅...你...”惊梦眨了眨眼睛,“你掌有天下珍宝??”
白雅反而疑惑的看向她,“请我成为守护神时...不知道这一点?”
惊梦张着嘴,使劲的摇头。
还未待惊梦又说话,白雅袖子就被茯神鸢一扯,“白雅哥!原来你有那么多钱啊!”
“那些是珍宝,不是钱。”
“珍宝不是钱是什么?!!”茯神鸢睁大眼睛说道。
白雅无奈的摇摇头,他坐在惊梦和茯神鸢中间叹了口气,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六千年的温柔修养已经开始有濒临崩塌的危险。
这边,明衍平静的看向李长弈身边的黑云凯,“刚刚那个是物魂?”
“是,”李长弈点头回答,“他名唤芳狼。”
明衍点点头。
“出来吧,我们已经看见你了...”张真遥小声对芳狼道,“放心,都是朋友,我们不会无礼的。”
他话音一落,一阵黑红色的烟雾立刻从铠甲中冒出。
“多谢你们包容。”芳狼端端正正的坐在软垫上,朝张真遥和明衍行了个礼。
张真遥和明衍也各自回了个礼。
“多谢包容?”李长弈皱眉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绝大多数道门和佛门中人都不会容许芳狼这样的存在的。”裴棠边给他们添茶边说道。
张真遥一听,不满的抱起手,“巫门中还不是有很多人死脑筋,见到妖异就要铲除...”
“你说谁死脑筋?”惊梦眸光犀利,话意如冰。
张真遥赶快撇嘴一笑,“我说除了惊梦以外的有些人...”
“其实,”明衍正襟危坐的说道,“不管是佛门还是道门,这些年对妖怪异族都体谅宽容许多,反而是江湖中一些方术门派,总会打着斩妖除魔的口号来残杀妖异。”
“那当然,有钱赚嘛不是...”张真遥说着拿起茶碗喝了一口。
“斩妖可以赚钱?”李长弈一惊。
“是啊。”张真遥点头,“殿下,常言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像芳狼这样的怪异现象不止是不为大多人所接受,还会让他们感到深深的恐惧。”
“很多门派就会借着人们的恐惧,大肆渲染邪物作祟。”惊梦说道。
“解决的方法的有二,要么驱除,要么诛尽。”明衍继续道。
“白雅哥,这有什么区别?”茯神鸢眨巴着眼睛看向白雅。
“一个是赶走,一个是彻底消灭。”白雅语调柔和的回答道。
“还有花费也不一样,”张真遥笑着朝大家竖起一根手指,“驱除一百两,诛尽一千两。”
“这么贵?!”茯神鸢睁大眼睛。
“他们都不问是非黑白,只管收钱驱逐或诛杀吗?”李长弈问道。
“长弈,能有明辨是非能力的毕竟是少数。”裴棠说道。
明衍在大家说话间打开了装着枣泥酥的食盒,一股香甜的枣泥味顿时盈满了廊下湿润的空气。
可李长弈在听完大家的话后,看着面前可口的枣泥酥却一点胃口也没了。
“其实吧...”惊梦浅浅一笑,从食盒里拿起一块酥饼放在旁边,“都说荒坟墓地必有鬼魅,残屋古宅必有妖魔,但真正会伤人的...还是来自人自己。”
她话音刚落,只见一个银白色的脑袋从桌下钻出来,小手精准的拿到了桌边的枣泥酥。
明衍眉眼一怔,“天狗?”
茯神鸢一面往嘴里塞枣泥酥,一面笑道,“明衍哥,他叫阿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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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还在淅淅沥沥的敲打着屋檐,装枣泥酥的食盒里已经空空荡荡,只剩下点点白色的酥屑。
正在众人心满意得之时,一个如烟似雾的不速之客忽然闪进了花庭。
“救...救命...救命!”
众人闻声望去,皆是一惊。
“是你?!”惊梦再看清那人长相时,腾的站起了身。
李长弈却眸光一凛,冷声道出了个名字。
“崔则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