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
翠莲侧着脑袋,目视前方,专注地看向树林深处。
把这些垂落的树藤称作树林,倒也没差。
夏潮手扶着一根树藤,感受着大地的震动,手上的汗毛都微微竖起。
“像是有人在敲钟。”她说道。
翠莲摸摸自己的胸口,奇怪道:“前方真是...有大神异。”
这一路的惊奇,实在是太多太多。
“但是也称不上美好吧。”夏潮说了句古怪的话,不知道思绪又飘去了哪里。
翠莲对她加把劲说道:“我们继续向前!”
只是话音刚落,便看到眼前有火红色的光芒一闪,从光芒中飞出了一只蝴蝶,翩翩起舞,飞向前方。
它拍打着翅膀,好像还路过她们的身前,打过了招呼。
然后飞向深处。
......
眼前好像有刺目的火光燃烧,让苏悯感觉到了十分不适,下意识抬手遮住眼睛。
嘎巴嘎巴,身体就像是老旧破烂的拖拉机,光是启动就能噪响一阵。
有些艰难地抬起自己的右手,手掌带来片刻的黑暗,缓解不适后,他才尝试缓缓睁开眼睛。
一片惨白,而后出现色彩,阳光...是彩色的,光束在眼前归拢,成为一道精致的白。
眼睛微眯的时候,就听到耳边传来惊喜的呼唤声。
“长兄?!”
原来是胡桃啊。
苏悯长舒口气,点头应声的时候,又觉得自己脑袋生疼。
遮在眼前的手掌摸上自己的脑袋,缓缓拍打,好像能听见脑袋里的水声。
意识终于恢复,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感觉到奇怪。
我好虚弱。
虚弱这个词,很微妙,像是感冒发热时候的生理性病症,存在于自己古早的记忆里,甚至要追溯到另一个世界的往事。
但是在提瓦特,他只记得住疼痛,而且只有磨损才能带来,不可能有别人能伤到他。
所以虚弱这个词,猛地在脑海里出现,苏悯只会觉得莫名其妙。
除了虚弱以外,好像还有其它的负面情绪在酝酿,但是没来得及细想,就感觉到脑袋上柔柔软软,一双轻柔的小手轻轻摁上了他的脑袋,揉捏起来。
少女身上独有的馨香灌入他的鼻息,他舒服地忍不住呻吟一声,又重新闭上眼睛,感觉阳光一点都不炽热了,反而变得温暖。
他逐渐放空自己,感觉就要睡着了。
睡着也是一个很不符合自己风格的词,所有生理上的困意早就被他摒弃,只有单纯地觉得困了,才会偶尔想睡觉。
睡觉不是必需品,只是打发时间的举措而已。
“我好像个人...”他闭着眼,突然感慨道。
像个普普通通的人,像芸芸众生。
为他揉捏着穴位的胡桃笑起来,问道:“那长兄看看我像不像一个人?”
苏悯哑然失笑,逐渐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了气力,也不知道是从天上的阳光里汲取到的温暖,还是从身后少女身上得来的力量。
他站起身来,才发现自己正身处于苏家大宅里,庭院还是那个熟悉的庭院,一院里的凉亭,池塘,竹林,还有一排的茶树。
他挪动步子,感觉脚下的土地松软,仔细看了看,新泥翻开又填平,种下了一棵小树。
苏悯抖落身上黑色的袍子,有些奇怪地问道:“这是什么树?”
胡桃站在他的身边,很耿直地摇头:“刚才问过长兄了,长兄说我不配知道。”
嗯?
苏悯的脸皱成一坨,不确定道:“你确定...是我说的?”
胡桃很确定地点头,回道:“是呀是呀,所以...”
她指指苏悯身上的黑袍背面,牵出一角,展示给他看。
斑斑点点的灰泥,都来自于眼前少女的报复。
苏悯看着那些泥星,出手捏了捏她的鼻子,“下次得让你把家里衣服都洗了。”
“不要,阿萍姐姐会洗掉的。”她皱起琼鼻,撒娇道。
“刚才种完树,长兄就在躺椅上睡着了,看起来应该是很困,好像还做了噩梦。”
“我会做梦?”苏悯有些惊奇。“还是噩梦?”
他想说我连睡觉都不会睡来着。
胡桃点头,凑上前抚着他的眉头,不无担忧道:“是啊,说些奇奇怪怪的话,脸色皱得很难看,就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之人一样。”
“嗯...”苏悯握着手腕,凝思许久,摇头道:“想不起来。”
他看着自己手腕上系着的红绳,总觉得有些熟悉,不断扣弄着,却什么也没想起来。
又拍拍自己的脑袋,怎么感觉自己的脑子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呢,我失忆了?
苏悯皱着眉,开始回溯记忆,“我在种树,我睡着了,我为什么要种树,这棵树好像很重要来着,但是我却不认识。种完树呢,种完树我们要去做什么?”
胡桃扬起她明黄色的罩衫笼袖,指着大门的方向,“记错啦记错啦,长兄说,种下这棵树,作为重要的药引,我们就可以去群玉阁,为天权星大人诊治。”
苏悯疑惑地看着她:“为什么偏要我去,你的医术应该在我之上才对,你已经为天权星大人看过了吗?”
胡桃抬头望天,回道:“啊?是吗?可我好像没有查出来什么...”
苏悯继续道:“爷爷曾在信中与我说过,说胡氏长女自小聪慧,六岁便通晓医经通典,七岁便能下刀主治,八岁知阴阳,九岁...当年的天才少女,肯定要比我这个自学出身的人强得多才对...”
苏悯一旦装起来,那真是行云流水,一点都不带纰漏的。
胡桃直听得捂耳朵,说道:“长兄长兄,别念了别念了,大爷爷曾说,二人行必有我师,所以天下尽皆我师,取长避短,博采众长...”
“什么二人行,那是三人,那岂不是人皆师也,不用你干嘛了?”
胡桃只顾推着他往大门走去,双手撑住他的腰,像一头小蛮牛。
“对对对,长兄说得都对,别念啦别念啦,小桃知道啦~~~”
直到走出大门外,苏悯理了理身上黑色的袍子,还能听见身边的少女在嘀咕。
“怎么突然话这么多,就和大爷爷一样...”
对于这样的吐槽,苏悯轻轻敲她一个板栗,说道:“故意让我听见的是不是?”
他展开双臂,看着自己身上布满泥星点点的黑袍,时不时抬头看向四周。
有些感慨道:“总感觉有哪里不一样了,却怎么也说不上来。”
胡桃对着他点头,看着他的侧脸,仔仔细细盯着看,看了一遍又一遍。
然后出声道:“长兄?”
“嗯?怎么了。”苏悯看着她。
胡桃长舒口气,说道:“没事,就是再确认一遍,是不是你。”
“当然是我,什么时候能不是我?”苏悯说道,只是刚说完,就觉得后脑勺隐隐作痛。
二人步伐很快,通报以后,再到群玉阁时,只是短短一刻钟的时间而已。
侍卫盘查过后,才宣布放行。
直到二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后,侍卫队里有一人忍不住开口道:“像,真是像。”
“侍卫长是在说谁?”旁边的小侍卫问道。
那鬓发微白的侍卫长被勾起了往事,回想道:“一位故去的长辈,兜里有很多糖的长辈,在我当初还是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每天最大的期盼,就是看到小胡堂主经过月海亭,因为他总是跟在小胡堂主的身后...”
也不知道到底是触发了怎样的回忆,这个侍卫长一改平日严肃的常态,叨叨不停,讲了许久,身边的侍卫们还听得津津有味。
说着说着,他捂着胸口,感觉有些发疼。
血腥气灌入他的鼻腔,还没来得及警示大家,眼前一黑,就噗通倒了下去。
与此同时,身边的侍卫们同样摔倒在地,胸前突兀多了个大洞,血液汩汩流淌在地。
大厅内,场景可能更为血腥些。
散落的神之眼成了一座小堆,在地上随意堆砌着,红的黄的蓝的一片。
血液从地板上一直淌到门口,厅柱上的血迹斑斑,溅射出整齐的图案。
躺倒在血泊里的吟游诗人,天权星,紫发少女...
她们已经丧失了生机。
穿着明黄色罩衫的胡桃还停留在空中,感受着胸前那股惨烈的痛,嘴角溢出鲜血,出声道:“长...长兄?”
那刚刚还一脸狞笑的苏悯突然脸色一变,嘴唇嗫嚅着,轻声回道:“我在。”
明晃晃的血迹烫红了他的双眼,苏悯看着自己的手臂穿透胡桃的胸膛,捏住了那颗跳动的心脏。
捏碎它,捏碎它,捏碎它...
有道声音在耳边回荡,仿佛只要自己微一用力,就能达成目的。
不!
不!
不!
苏悯的心在颤抖,看着眼前的少女脸上痛苦的神色,感觉自己的心千疮百孔。
自己怎么可以,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来?
他对着胡桃说道:“别怕,我马上,你会没事的,我不知道,这是...对不起...”
他语无伦次,慌乱至极。
缜密的心绪是他最大的甲胄,但是在至亲之人的面前,他一瞬间便会丢盔弃甲。
“捏碎它,捏碎它,你倒是动手啊,废物!”
这次的声音真切地回响在自己的耳边,苏悯转头看去,发现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也许看上去更年轻一些。
“你是谁?”苏悯出声问道。
对方撇撇嘴,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看向他,往地上啐了一口。
“原来已经是个失去记忆的意识体,是怎么从春秋木的束缚里跑出来的,我就知道,按道理此时你已经被碾碎了意识,凝练成渣了才对。”
那个年轻的自己拍打着他的脸蛋,继续说道:“我说,实在不行的话,你能不能快点死了,影响我的大计划。亏得我又重新给你做了个笼子。
你看啊,那个,那个,还有那几个,都是你杀的。怎么样,我赋予你崭新的记忆怎样,是不是有一种暴戾的美!都是被捏碎了心脏哦,死得不能再死了。”
他哈哈大笑,反复拍打他的脸蛋,神神叨叨地念些什么。
末了,他站起身来,随意道:“算了,明明已经消散的你,又跑出来一个奇怪的意识体,还真把我吓到了。不过也就这样,你随意吧,我没时间和你继续玩了。”
他撕开一道时间裂缝,裂缝的另一边,是一棵参天巨树,遮天蔽日。
“我不能杀你,因为杀你,就等于杀我自己。但是我可以把你封印啊,你看,我的杰作!
把你封印在春秋木里,只知道汲取,生长,这不就与我一模一样!
你不再是我的阻拦,反而会成为我的助力!”
他骄傲地看着那棵巨树,为自己的设计感到折服。
在踱步走进那道时空裂缝之前,他拍拍苏悯的脸蛋,说道:“你快些死吧,我等你,到时候我带你一起,去看世界之外,无垠宇宙!”
等到他的身形彻底消失后,苏悯呆愣在原地,看着遍地的尸体,目光呆滞。
“我是...一道无主的意识体?”他喃喃道。
眼前的场景,好像无比熟悉,可是见过了几千上万次,还是会觉得心痛。
“笼子,又是笼子,好狠的心...”苏悯的脸色苍白,脸颊僵硬,可眼角却缓缓溢出泪水。
手上的红绳牵动着他,似乎传来彼端的钟声。
有些记忆浮上眉头,又垂下心头。
“我只是一道,无主的意识体。”他又重复了一遍,眼神空洞起来,就连身形都变得虚幻。
直到怀中传来一句虚弱地呼喊声。
“你不是...”
苏悯低头看去,胡桃吐露出几个字来,眼睛半眯着,脸色苍白如纸。
他心疼地呜咽起来,颗颗泪珠滴落。
只是一动,那只洞穿少女的手臂就扯得她生疼,胡桃的嘴角溢出鲜血,咳了两声,血沫飞上了他的脸颊。
苏悯喃喃道:“我尚且记得,我是你的长兄。”
胡桃摇摇头,沙哑着喉咙说道:“你不是。”
苏悯的脸色愕然。
只听见她继续说着:“你是大爷爷。”
胡桃的脸上亮起醉人的酡红,好像说出这几个字来,生命就已经足够走到尽头。
她的脸上有着回光返照的明媚。
“你是大爷爷,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大爷爷。”她细声说着,沾满血迹的小手牵住他的衣领,替他一点一点捋平。
“我是你的长兄...”苏悯下意识重复着说道。
“你不是。”她还是摇头,皱了皱可爱的琼鼻,“你也太小看我了吧。”
胡桃伸出手来,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目光停留在其中一道白衣身影上,看了许久,而后紧紧贴在胸口。
“一眼,只需要看一眼,不管我的大爷爷在哪里,我都能认得清楚。
所以那天只是刚见面,我就知道,是大爷爷回来啦。
你说你是长兄,其实你是谁都不要紧,我心里清楚就好。”
她目光柔柔,陷入无穷无尽的回忆里。
“所以我也来找你啦。”她轻声说道。
胡桃的脸色一白,说完这一句话以后,眼里的光泽就少了一半,油尽灯枯。
“你...你从哪儿来?”苏悯哑着嗓子,问道。
胡桃的声音小小,细弱蚊蝇:“从那两万五百一十一次来,大爷爷死了多少次,我就陪你死了多少次,只是这次,我不想大爷爷再消失了。”
她的身体燃起了火,眼中闪烁着光亮。
浴火中的她说道:“背负着太多太多的谎言,大爷爷一定过得很辛苦吧,可是即使时空再怎么变幻,那源自心底和血液里的悸动,做不了假。
也许别人会忘记,谁都有可能忘记,但是小桃不可能忘记。
因为我们,是亲人啊。”
苏悯抱着一团火,一团烧不到他的火。
看着那一张照片卷曲,卷曲,最后化为一团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