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饭菜一道一道端了上来,热闹的气氛升腾。
香菱端着菜盘子走上前来,惊喜地叫了一句“大爷爷”。
苏悯慈祥地摸了摸她的脑袋,竖起了大拇指,“香菱越来越会做菜了,以后肯定是一位大厨。”
“嘿嘿~”少女很是受用,腰杆子直起来,小脸红扑扑的,汗水顺延向下。
她又将目光看向桌对面的钟离,有些眼熟,总感觉在港口见过许多次。
“你先去吧,小心烧锅。”苏悯淡笑着哄道。
香菱走后,看着桌上的丰盛晚餐,苏悯食指大动,拾筷而起。
“吃吃吃,一起吃。”
他用筷子拨动盘中的水煮鱼,钟离的眉头随之皱起。
苏悯看着他的表情,恍然大悟道:“不好意思,习惯了。”
饭桌上这样莽撞动筷翻找,是很不合规矩的。
苏悯喃喃道:“这不是吃习惯了嘛...真是的。”
钟离还是那副沉思的样子,眉头紧锁,一边摇头一边问道:“我与阁下,应该不是初次见面。”
苏悯“啊”的一声,很是抱歉地说道:“你看我,一把老骨头了,记性就是不好。我家小桃在茶亭找你对诗的时候,我还和先生打过招呼才对。”
确有此事,只不过当时相隔甚远,钟离只是心中泛起涟漪,并未深究。
钟离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开口道:“不对,我指的是更早,更古早以前...”
他话还没说完,苏悯就打断道:“更早?啊,我又想起来了,轻策庄的游医,东海岸的药庐,荻花洲的药材小铺,我与钟离先生其实相识已久才对。”
钟离眸中若有所思,下意识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而后双唇便紧紧抿在一起,彰显着他心中的不平静。
苏悯倒是饶有兴趣地端详着钟离这副陷入沉思的模样,单手撑脸,嘴角带着浅笑。
隔壁桌的客人都停住了筷子,不知道这两人不吃饭,搁这看个什么劲儿。
“想起来了吗?”苏悯悠悠问道。
钟离抿着嘴,那句想起来了就在嘴边,却迟迟说不出口。
往昔岁月浮上心头,轻策庄的游医,东海岸的药庐,荻花洲的药材小铺,确确实实有着那么一道白衣身影。
也许有过几次,他们互相颔首打过招呼?
钟离忍不住伸出手摁住自己的额头,他感觉到心底正有些破碎模糊的东西又在翻涌,那些更为古早破碎的记忆,犹如在漫长河流中翻起的旧砂砾,有种沉闷的硌人的痛。
但是实在太过于久远,无论他想怎么深挖,都找不到丝毫的头绪。
就像是一片混沌,往哪里看,都是黑。
“胡堂主应该常和你说起我才对...”苏悯又说道。
钟离默默颔首,胡堂主生前与他相识已久,也经常聊起过大先生。
有一日胡堂主问他:“我那苏兄为何青春常驻,数十年没点变化?”
钟离当时还为他解惑,反复剖析,甚至远远观察过苏悯,最后得出结论。
“他身上的气息,有无妄坡那里的味道。”
这也就是为什么胡堂主会认为苏悯是彼岸归来之人,在胡堂主的眼中,苏悯既是福缘,也是心结。
他也曾试想过,如果他能和苏兄一般,青春常在的话,能不能多为小桃多摘两朵梅花。
但他最后还是走了,留下那一句“不在乎了”,走得潇洒从容,背影都不曾留下。
钟离的眼神思绪翻涌,他想了许久,河底的砂砾翻了个遍,没能找到想找的东西。
苏悯心中长舒口气,对上钟离金珀色的眸子,筷子轻敲碗沿说道:“快吃饭,等下都凉了。”
末了又加了一句,“啊忘了,不能敲碗的。”
但那脸上哪里有道歉的样子,倒是吃得很欢快。
钟离没有动筷,看着苏悯,问道:“大先生...找我何事?”
苏悯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对了对了,能接受这个身份说出这个称呼,就对了。
他笑道:“来这里不就是为了吃饭,有什么事吃完再说吧。”
钟离凝望苏悯,反复确认他的眼中确实只有吃饭这一件事后,终于拿起了筷子。
虽然苏悯的规矩不算得体,但是这桌上的饭菜实在合他胃口。
确实,来这里不就是为了吃饭...钟离哂笑一声,接受了被突然拼桌的事实。
灯火长明,堂中喧嚣,灶火跃动。
有一股温暖的气氛宛若流光,在堂桌间流动。
苏悯放下筷子,双手平放在膝上,目光定格在一张张形色各异的脸上。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他如是说道。
钟离的目光停留苏悯那张俊秀的脸庞上,心中触动不已。
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暮色和少年气并存,却并不矛盾,显得有一种出挑的脱尘之意。
在这人世间的一隅里,他独立在外,审视凡尘万事万物。
钟离感觉,这一刻的苏悯,很像他。
或者...是我像他?
“嗯?吃好了吗?”苏悯淡笑着看他,伸手将小厮叫来结账。“别和我客气,这顿饭我请。”
然后就在钟离的注视下对小厮说道:“记往生堂账上。”
看着小厮记录账单,苏悯心中暗爽,原来记账是这种感觉。
等到小厮走远后,苏悯对着钟离说道:“来当我往生堂的客卿吧,以后你的饭钱都可以记在我往生堂的账上。”
钟离不作声色,与苏悯走出往生堂后,都没给出回应。
好像当成了一句玩笑话。
苏悯也没有再提,两人结伴往前同行了一段路后,他又说了一遍:“来往生堂做个客卿吧,小桃需要你。”
钟离疑惑道:“此话怎讲?”
总算有了反应。
他知道苏悯肯定是有事前来,但如果只是一个往生堂客卿的身份,加上钱财,这并不能打动他。
摩拉克斯会缺摩拉,你在开玩笑吧?
比起摩拉,他想听的只是一个合适的理由。
苏悯给出了他的答案。
一黑一白,走在熙攘的人群中,并肩而行。
苏悯说起了那颗黯淡的神之眼,说起了胡堂主走之前交代的那些遗事,说起了胡桃,说起了现在的往生堂。
钟离安静听完后,轻蹙着眉头问道:“可是,往生堂不是有你在吗,几百年兴衰不倒,没有任何问题。”
苏悯摆手道:“往生堂的兴衰,我并不是很关心,它有它自己的使命,我也让它延续了几十年的时间。”
“那为何...”
“是小桃。”
苏悯眸中深邃,淡淡说道:“在小桃和生死之间,有一道隔绝彼此的墙,让她感知不到,触摸不到,那颗神之眼就亮不起来。”
钟离似乎明悟了什么,看着苏悯。
苏悯继续道:“而我,就是那道墙。”
而接下来苏悯的话,更让钟离觉得心中难以平静。
“所以,哪怕我老不死...却该死,
可惜我舍不得啊,所以我就来问问你啦。”
说这话的时候,苏悯浅笑起来,微风轻扬起他的衣角,那份脱尘的气质又明亮了几分。
钟离驻足在原地,突然觉得,这副场景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