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寂静的山里行了约莫两个时辰,终于在午时进了西京城,拐了许多道弯,在城北最繁华的巷子里停了下来。
“大小姐,请下马车。”一路沉默的蓝衣嬷嬷掀起帘子,一座黑墙赤瓦的宅邸映入眼帘。
云华被玉茗搀扶着走下来,站定望着高高悬起的牌匾,“岳府”。
如今的岳府倒与一年前大不相同了,还记得从前城北几条街不甚繁华,京中武将大多将宅院安在这里,岳府不过是京中一众武将中不起眼的一个,宅院也是小而陈旧,哪有如今这高墙门庭的威风,云华离府不过一年,这变化竟如此之大。
“父亲回来了,到底是不一样的。”云华心中默默念道。
那嬷嬷引着云华三人往府中行去,走的却是偏路,一路将云华带进了东苑。见嬷嬷要走,云华斟酌着问,“嬷嬷,一路风尘,我且换身衣裳,便去给祖母和父亲请个安吧。”
“大小姐,不必走这一遭。现下老夫人用了午膳歇下了,不便打扰,老爷在营中未归。待到晚膳时,您去给老夫人问个安便可。”嬷嬷眼皮浅抬起,答完转身便走了。
“这算什么回府,不见人接风,不让去请安,就悄没声儿的算是回了?”玉雨见那嬷嬷走远了,气得跺脚。
“玉雨,”云华伸手推开东苑的大门,吱呀一声,掀起一阵灰尘,可见是长久无人打扫,“与其生那些闲气,不如过来赶紧将院子清扫,今日起咱们就得在这儿睡下了。”
玉雨拿过墙边的扫帚,摸到一手的灰,皱着眉拍了拍,“原以为府中将姑娘接回来,势必要好好补偿一番的,不说与从前相比,起码嫡女的派头总该有,不想老太太竟是这样的态度,好歹姑娘也是她身边长大的。”
玉茗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接过一块方巾欢欢喜喜擦着桌椅,“急什么,姑娘到底是老太太嫡亲的孙女,还会亏待了不成,这不是将姑娘接回来了吗,定是不舍姑娘在那小破观里受苦,如今回来了必定是要好好疼宠的,晚膳时老太太见了姑娘一定心疼坏了。”
云华从桌上拿起一套白瓷茶具,用玉雨自井中打来的清水细细擦了,再倒上一杯清水小口啜着,垂下的眼眸也与那水一般清一般凉。
对于这位从小将自己养大的祖母,云华从前是极亲近、依赖的,一来母亲死后,祖母便成了自己唯一的靠山,二来父亲终究是行伍中的男子,管不得后院诸事,一切都凭老太太做主。
云华前一世总将老太太当作自己的依靠,可现在回想起来,母亲一死老太太便将她丢到冲云观里去,后面云华被常家丢在门前,祖母看着奄奄一息的自己也并未相救,反倒是庶弟庶妹将自己抬进了府,看来这位祖母待自己也并不多么在意,想通了,自然也不会再期待什么。
其实许多事一开始就明了的,只是身在其中看不看得清罢了。
从前岳将军夫人在世时,岳将军常年在西北驻扎,一年也难得回来一次,可那确是云华过得最悠然快乐的日子,那时府中人口简单,不过是祖母、母亲、云华这三个主子加上一应仆从,云华晨起给老太太问安后便跟着老太太用膳、学些世家贵女的雅事,午后再回母亲院里,也就是如今这东苑,跟着将军夫人念些诗文,习习字,日子是最清闲自在的。
可自从父亲的家书不再月月如期寄来时,西北也传来一些闲碎话,说岳将军耐不住驻军乏闷,身边多出一个英姿飒爽的西北女子相伴,这些话也同样一字不落传到了云华耳朵里,那时云华尚且年幼,还不知这消息究竟是何意思,只发觉父亲回来的次数越发少了,过年也不大见得到,母亲仍旧每月去驿站取信,却总是空手而归。
小云华从未见过西北残酷的战事,未听过边塞苍凉悲壮的号角,未感受过塞外夜里的寒凉与风里的狼嚎,未踏足过那里无边的草原与沙丘,但是看着日日浸在诗书里的母亲,温婉蕴意的眼眉与唇角,小云华忍不住想,伴着父亲的那个英姿飒爽的西北女子,该是与母亲全然不同的风情吧。
她会不会穿着红衣在草原上骑马驰骋,她会不会偶尔也跑到了父亲前面去,她若是跌了一跤,是自己拍拍土站起来说再比一场还是等着父亲去扶呢,父亲也会紧张地上下查看她身上的伤吗,若是受了伤夜里她也会喊疼吗……
往事就如这东苑一般尘封许久,如今骤然打开,回忆便如潮水一般涌来,无端心凉。
书房里摆着一张四方的红木桌,云华还记得从前母亲看书习字的模样,可去年冬日里母亲悄无声地去了,云华惊闻后迷迷糊糊晕了两日,老太太说云华是被冲撞了,便连夜送到了冲云观里祈福,一晃眼就是一年。
云华后知后觉地想,连母亲出殡都没赶上,更别说最后一面了,那时听老太太说,人去得急,面容也不大好看,不见也好,于是云华记得的母亲始终是那个读诗的文意女子。
屋中摆设都已细细擦过一遍,玉雨玉茗此时一人执一扫帚清扫着院中的小路,沙沙,沙沙,云华突然想起,那日沛章站在那条漆黑的小路前,如月般莹洁的眸子直望进心里,她问,“你敢和我一起走吗?”
其实云华算不上什么身娇肉贵的大小姐,无论是父亲的冷待还是母亲的骤然离世,她一直都是坚强冷静的,哪怕是被养育的祖母丢到道观里去,也没什么怨言,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从嫡出贵女到道观中自生自灭,她明白世上没什么人是能永远依靠的。
那日夜里,星光不闪,只有月光浅浅盖在两人肩上,远处是黑衣人在院中四处搜寻,面前是一双沉静莹洁的眼,云华只是突然觉得,脚下的路难也罢,有人作伴也不是坏事,“走吧”,伸出的手被紧紧握住,月光上两道身影踏上了她们的行程,一路向前。
正出神间,东苑的门轻轻叩响,一张白净活泼的脸在门后探出,“大小姐在这呢。”
来人笑盈盈地走到云华面前,施施然行一礼,“大小姐,这里是些新做的衣衫与首饰,”捧着托盘的手上抬了些,原是老太太身边的腊月姑娘来送东西了,“老太太特意嘱咐了,半个月前就开始赶制,不知合大小姐的身吗?”
“腊月姐姐,”玉茗高兴得接过,到小间里替云华换上,“正合身呢,多谢老夫人记挂。”
看着重新装扮一番的云华,腊月只觉眼前一亮,府中这样的好颜色再找不出第二个了,再面含笑意打量了玉雨玉茗两人,“玉雨玉茗长高了不少,大小姐出落得越发漂亮了,这一年里老太太日日记挂着小姐,一会儿说小姐还病着受不住,一会儿说小姐从未吃过苦该瘦了,如今看见大小姐,老太太可算是能安心了。”
玉雨心里总觉着不舒服,一声不吭将人送走,又一声不吭将人丢在这荒院子里,不遣人去观中探望,不见送来什么衣食,也不派几个人来院子里帮着收拾收拾,只嘴上说得情真意切似的。
腊月伸手替云华拢了拢鬓边的碎发,扶正了那只流珠步摇,“大小姐不知,老太太几次三番想冲去那观子里陪你,我们劝了再劝,才将将拦下,老太太年岁大了,不周到的地方小姐可别记在心里,老太太只您一个嫡亲的孙女,如今回来了,自然是什么好东西都要巴巴地送来呢。”
腊月亲切地将云华的双手拉住,“老太太有句心里话,叫腊月带来给您,嫡亲的孙女只您一个,又是自小在身边长大的,大小姐只管依靠老太太吧,您放一百个心,谁也越不过您去。”
云华挂起得体的笑,不动神色将手收了回来,“此番回来,全凭祖母记挂,天色不早了,祖母想必该用晚膳了,云华去向祖母请个安吧。”
腊月忙称是,引着云华往老太太院中去了。
日渐西沉,洒下道道金辉,岳府的路云华走过不知多少遍,今日却觉得无比陌生,什么都没变,却又好像什么都变了,此路长长,长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