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想,到底把那杯奶茶接过了。
口头上淡淡道着谢,但我没有回答他的上一个问题。同时我心中又升起了几分微妙,这几分微妙不仅是因为今天撞破了楚庭多年的一个秘密,更是因为元旦那日看见了他在墓碑前失声痛哭。
我手腕上黑色蝴蝶振翅欲飞,像要飞到我脑海里驱散那些不合时宜的想法。
对呀,楚庭当初把陈家害的家破人亡,我凭什么因为那么几桩小事轻而易举对他心软?!
楚庭自顾地充当起了导游,为我详细地介绍起了周边景点。
他还说自己每年新年都会来这边散散心,这边的景色令人心旷神怡。
只是他的话音突然一滞,视线开始往回眺,落在姻缘桥上。
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离他好远。可分明,我就站在他身边。
楚庭突然轻飘飘地落下了一句:“现在,我很想一个人。”
他说话的声音太轻,让我恍惚以为自己听岔了。
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我只觉得自己发心脏像被人狠狠揉捏了一把。我好像隐约知道,他此刻想念的人是谁。
夜幕里突然绽放出烟花,如同花团锦簇。
细细数来,我和楚庭一共看过那么多场烟花,可我总品不出几分浪漫,倒是多了几分烟花易冷的感伤。
楚庭手上提着一瓶红酒,黑色的围巾圈住下巴。他唇畔突然绽放了一抹清浅的笑意,又问我要不要喝酒。
我下意识想点头同意,可胃癌晚期的身体状况又把我的思绪拉回了现实中,最终我选择了婉拒。
走不了几步路,我喘息声已经加重。从病情恶化后,我经常会没来由地感觉到累。
楚庭突然提议道,停下来休息会儿。他还找到了一张长椅,用手帕擦去了落在凳上的雪。而后我俩各占长椅的一端。
我之前一直以为冬夜的雪是脏的,可今日仔细看,才发现雪粒晶莹剔透,有着这世上最干净的纯粹。
楚庭喝着酒,话题拐到了我身上:“sofia小姐以后是想留在盐城发展?”
“不是。”
“那,在索马里的战地医院里,sofia小姐消失的那一周……是去了哪里?”
“回伦敦。”我的回答言简意赅。
但,倒不是我不愿和楚庭多聊,只是我担忧自己会露馅。楚庭是那么精明的一个人,我怕他发现sofia和陈娇身上那么多的相似性。
楚庭大概也听出了我话语里的抗拒,只淡淡和我道了一句恭喜。
而我知道,他所说的恭喜,是指我抢占了他的项目,半路截胡,又回到伦敦凭此升职加薪。
“楚总可真大度。我还以为楚总最起码也会恼怒一阵子。”
“那如果我说,这个项目我本来就不想要呢?”楚庭脸上的笑容轻松,倒是没有虚情假意的成分。
我正要搭话,却突然感觉胸口一阵沉闷,呼吸紧接着一窒,整个人仓惶地摔在地上。
我耳边的助听器没挂稳,摔在了雪地里。我眼前的视线模糊,看到的所有东西仅剩下了黑白两色。
咸湿的血腥味席卷了我的口腔,又被我呕吐出来。各种污物、未消化的流质食物夹杂在血液中,带来的味道刺鼻。
我的发尾也沾上了食物,眼眶里不知为何盈润了水光。由心口处散发的疼意,让我下意识想把自己蜷缩起来。
可即使这个时候了,我居然还分散了心思去在想楚庭现在到底是什么态度。
他会不会觉得我太恐怖?有洁癖的他,是不是脚步早往后退,冷眼旁观着躺在地上狼狈不堪的我?
但我没想到,下一刻我会落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楚庭的嘴唇开开合合,神情焦灼而紧张。
丢失了助听器的我,什么声音都听不清楚,只能茫然无助地摇着头。
我的意识迷迷糊糊,整个人如坠雾里。我的手扒拉上楚庭的衣袖的那一瞬,我恍然发现自己竟想和他说,能不能放弃我。
不要再救我了。
若他以后发现我究竟是谁、我回a市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我费尽心思接近他又是为了什么,楚庭还会愿意……握住我那么脏的手吗?
我好像听到了缥缈虚无的歌声,歌词一字一句唱道:“还有多远才能进入你的心,还有多久才能和你接近,咫尺远近却无法靠近的那个人,要怎么找寻……”
楚庭握住了我冰冷的手,他有一瞬间的愣怔。
可下一刻,我的意识彻底丧失,晕倒了过去。
这一年的新年,我还是在医院里度过。
熟悉的消毒水味道似与我融为一体,我的血脉里流的究竟是血液还是吊针打的药水,我慢慢也分不清楚。
在病房里,我的日子总百无聊赖。但我醒来的时间开始越来越少,眼皮总沉重地耷拉下来,眼下一圈黑黛。
因为吃不下,胃肠道又经常反流,我开始瘦的形销骨立。胖胖的面包服包裹在我身上,都像是一个瘪了气的气球。
我清醒的时候,病房里陪在我身边的人总是楚庭。按理说他明明很忙,可他却能一整天一整天把时间耗在我身上。
而这间病房里,不知何时开始贴起了照片墙,很多照片都是近段时间拍了,再冲洗出来的。
我曾细细看过那上面的照片,有我仰头望向窗外橘粉色天空和瑰红色日落的,有我闭目小憩的,更多的居然还是楚庭和我的合照。
可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知道我之前办理住院手续的是哪家医院,他又是怎么把我送回了a市,而且……顾柬在哪里?
日历一页页被撕掉,不知不觉间,我又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的院。我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整个人的气质肉眼可见地萎靡、消沉下去。
我曾畅想过回a市的日子——我要让楚庭自食恶果,要让远水集团屡屡在我手上碰壁与败北,要让黑岩集团的分公司做大做强,直到能在a市的风投界占有一席之地。
可所有的这些畅想,最终都因为了我的病情恶化,变成了阳光下一戳就破的泡沫。
我甚至连自己的生命,都时日无多了。
楚庭每天和我的交流也很少,他像是一个隐形人。
可我没想到,就是这样的他,居然会抱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来哄我开心。
病房里沉闷冰冷的气氛被女娃娃软萌奶呼的声音驱散,她试图用怀抱温暖我,用笑容治愈我。
她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问我为什么不开心,问我为什么不多笑笑。
我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到了楚庭处,轻声询问着楚庭:“这孩子你是从哪儿带来的?”
可不知为何,我心里却泛起一阵苦楚,如果当年我没有流产的话,我的孩子应该也是这般年纪了吧?
楚庭嗓音淡淡:“从福利院带来的……”
他也似突然陷入了沉默中,突然道:“我的孩子,应该也有这般大了。”
我的嗓音干涩,像糊了一口痰般:“楚总……原来还有过孩子?”
楚庭笑容勉强,不知如何作答。
他最后说:“都怪我、都怪我……是我错了。”
春雨知时节,淅淅沥沥地落下。医院的青石板路上都铺盖着被雨打落的绿叶娇花,残香犹存。
小女孩眼眸清澈,视线滴溜滴溜地在和我和楚庭之间打转。她的年纪虽小,但能感觉到病房里的气氛僵硬,于是一只手牵着我,另一只手的尾指和楚庭的小指圈勾在了一块儿。
她给我们唱歌,给我们讲故事,饱含婴儿肥的脸颊上笑意满满,我知道,她在尽力哄我们开心。
主治医生不知何时进来了,手机里抓拍到我们三人刚才相处的画面。他还同我打趣,说我们看起来像一家三口。
一家三口……
我笑了笑,并未把这句话往心里去。
可这句话又实在暧昧不已,把我和楚庭的关系都定义为了夫妻。
医生照旧给我做着检查,问我最近有没有察觉到身体还有其他的异样。
我的手按在心口的位置,如实说着症状:“心口很闷,经常呼吸不过气。其他情况仍和之前一样,吃不下东西又常吐。呕吐物包括血、流食与黄水。”
我能感觉到自己生命的流逝,我对自己身体所抱的乐观值也一降再降,到最后,我干脆自暴自弃,每天枯坐在病房里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可医生却皱了皱眉:“报告上显示这一个月你身体一些指标都有转好的迹象了……我还在想着,你之前不是询问过我,你什么时候才可以出院吗?”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心中突然升起了一小簇期冀的小火苗。
“你要是觉得自己身体没有太大问题的话,下一周就可以出院了。这几个月来你一直住在医院里,也不多走动走动,这本来对你身体就不好。所以如果能考虑出院的话,你还是履行一下相关手续。”
“只是丑话说在前头啊,你要是再忙到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那到时候突发什么情况,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都不一定能救得了你。还有,出院后每周你还是要来医院做复查、拿药并记得按时服用。”
我还有一瞬没晃过神来,并未完全消化医生的话,也有些不敢置信自己真的能出院了。
真正出院的那天,淅淅沥沥下了一个月的春雨终于停了,天空放晴,太阳光线温暖。
我皮肤透露出病态的苍白,已经很久没有晒过太阳了。
走在街上,我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我没让楚庭陪我,一个人回到了别墅里。那天,我一个人在楼顶吹了很久的风,慢慢看着日落,看着夜幕一点点把湛亮的天空掩盖。
分公司开业大吉,公司高层另给它取了一个名字——“明顺”。
囊括破舟进海、贫苦逆恶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