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高氏去世,是为国丧。
按娘娘遗诰,官家当以国事为重,成服,就是着丧服三日后,便重新听政,在京中的文武群臣十三日除服。
一应丧仪从简,军民不用缟素,边境不用举哀,除服之后,亦不禁乐。
九月初四日,赵煦下诏,太皇太后陵园按帝王规制,命左相吕大防为山陵使。
帝王下葬之地称为山陵,山陵使负责丧葬之事,自唐代宗之后形成传统,山陵使由宰相充任,完成葬礼后,山陵使不再还朝,而是辞去宰相之位,以表为先皇尽忠之意。
历史上蔡确和章惇分别是神宗和哲宗的山陵使,两人都没有选择主动求退,但还是因为山陵之事被弹劾,而被罢去宰相之位。
所以依常理,吕大防的左相之位很快就会腾出来了。
大家都等着赵煦的下一步动作,不光是朝中的重臣如此,尚在地方的章惇、吕惠卿和蔡京等人也是如此。
不过赵煦迟迟没有动静。
见众人都观望不前,翰林学士范祖禹首先站了出来,上书表示太皇太后执政期间,贬除奸佞,不论私情,肯定会有大臣挑拨,指责她更改神宗法度,贬逐神宗大臣,希望官家能够明辨是非,严惩宵小之徒。
苏辙本来也想上书说这个事,见范祖禹已经说了,便附上自己的名字上呈宫中。
赵煦收到后,留中不发。
范祖禹再次上奏,表示太皇太后行祖宗之法,连契丹人都心悦诚服,辽主约束燕京留守,敕令边军不可寻衅,所以官家当守元祐之政,不可被小人蒙蔽。
苏轼的亲家,苏迈的岳父,当年为苏氏兄弟对抗洛党的蜀人吕陶,现任中书舍人一职,也同时上书,言及君子、小人之争,希望官家能加以详查。
接连几道奏疏递上去,赵煦依旧没有回复。
但官家有意召章惇回京,承继先朝新法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风向一转,被贬各地的元丰旧臣都鼓噪起来,大兴绍述之论,即继承前人之作的说法。
苏过再次见到赵煦,已经是在十月了。
意得志满的少年天子,刚刚摆脱了一身束缚,正打算按自己的想法重整朝政。
在这个时候,泼冷水自然是不明智的,所以苏过说道:“官家打算何时召章惇回京,主持新法事宜?”
赵煦倒也还没被冲昏头脑,笑道:“等吕相公退了,我便召他回来接任。”
吕大防是老实人,肯定会按旧制主动求退,几个月的时间赵煦还等得起。
苏过问道:“官家打算直接任命章惇为尚书左仆射?”
赵煦迟疑了一会,说道:“我是有这个打算,但还需助力。”
章惇的仇家不少,性格大家也都了解,所以直接任命他为左相,势必引来朝野较大的抵触。
苏过劝道:“昔日先生变法,也是从参知政事开始,可见职位并不重要。”
赵煦问道:“那重要的是什么?”
“熙宁变法之初,先生劝先帝要辨别奸佞之臣而远之,不过后来无人可用,才被吕惠卿之辈所趁,先生晚年常引以为恨,先帝在永乐城任用徐禧,也是一大憾事。”苏过说道。
这话听着和旧党一个腔调,赵煦不满道:“你怎么也开始这么说话。”
“官家想必是忘了,”苏过笑着解释道:“当年在农庄的地里,我也是这么说的,王荆公的学生未必都是好人,不能以是否支持新法而将人划党。”
赵煦想了想,也笑了,说道:“一晃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不动声色地拉近点关系,苏过又道:“官家是想承继先帝的遗志,还是只想恢复先帝的新法呢?”
“这两者有何区别?”赵煦不解道。
“先帝遗志在富国强兵,在西灭党项,北收燕云,”苏过一字一句道:“而先帝的新法,只是一种手段和尝试。”
“这并不冲突,就是要通过变法来实现目标。”赵煦说道。
苏过再道:“是不冲突,但有些新法已经证实了是有问题的,官家也打算全盘照收吗?”
说着苏过递上自己的手稿,厚厚的一沓,有当年和王安石讨论的结果,有他在新政的元丰后几年看到的诸多问题,也有新法废除后元祐这八年的新局面。
赵煦一脸严肃地翻阅,不时还与苏过讨论几句。
苏过为这一天准备多年,许多条例都经过了多方论证,是可行、可改、执行问题还是根本就错了,都详细地做了分析。
赵煦毕竟年轻气盛,所以苏过始终抢在那帮没底线的新党大臣前面对他进行疏导,希望赵煦不要往偏激的方向继续发展。
但又要照顾他的情绪,所以苏过从不长篇大论地指点江山,而是让赵煦自己去做决断。
他绝不是一个唯唯诺诺的天子,所以在历史上花的时间更少,却能比神宗走得更远。
两人讨论了好一阵,赵煦叹了口气,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就是继承先帝遗志,还得修改部分先帝的新法。”
“是,但这也是先帝为官家打下的基础,”苏过感慨道:“若能重新甄别,再施新政,实现富国强兵,这才是真正的绍述。”
赵煦点点头,说道:“朝野那些人只是想重新占据高位,才鼓吹绍述,这点我是知道的。”
照顾下年轻人面子,苏过躬身道:“官家圣明。”
“你要是年长些,我一定提拔你上来。”赵煦笑道。
苏过摸摸鼻子,说道:“官家这么说,我倒是有个不情之请。”
“说吧,”赵煦抖了抖手上的手稿,说道:“算是这个的酬劳。”
苏过先谢过,这才道:“我要送母亲去越州,想跟官家讨个差事,顺便去明州市舶司看看。”
赵煦笑道:“你倒是坦诚,就不担心我说你公私不分吗?”
“我这应该是办私事也不忘公务,官家该嘉奖才是。”苏过也笑道。
赵煦笑着摇摇头,敲了敲桌面,说道:“不许牵延,过完年必须回来,京中到了年后恐怕就不太平了。”
听出他言语中的信任,苏过赶忙应了,说道:“官家放心,不会误事的,关于市舶司的一些改进意见,我明日便呈上奏疏。”
苏过在与赵煦或者章惇等人说话的时候,满满地全是心机。
既体现了自己的价值,又将自己放低,让对方感觉拿捏了自己,有上位者的成就感,还不影响自己达成目的,正是苏轼眼中的佞臣做派。
两人完成接头工作,便各回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