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数日,苏过一直在工坊里监工,突如其来的亲事,让他的动力又多了一点。
最先感觉到变化的自然是高俅,前几日还不耐烦来工坊的苏过,这几日居然还认真地和玻璃工匠们聊起了制造高温玻璃的设想。
油灯的进展苏过也十分上心,底下的陶瓷油罐全是定制的上好青瓷,典雅含蓄,造型古朴,绝对符合当朝士大夫的审美,中间的灯头更是煞费苦心地精心修饰过,铜件都擦得锃光瓦亮。
等待的功夫,苏过顺便将镜架也给升级了,本来考虑用铜,后来发现制造周期实在太长,而且也太重了,便改用牛角,鼻托镜腿一应俱全,与后世的眼镜相差无几。
高俅被他这一套套操作给搞蒙了,如今各项成本再一步攀升,已经不是穷人买不买得起的问题了,一般家庭估计都负担不起,看来到时候生产出来,除了商贾巨富,就只有达官贵人才能得上了。
还不等他发问,苏过先悠悠问道:“高大你成亲了吗?”
“成了,”高俅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问这个,不过还是老实答道:“我成亲多年,长子今年都三岁了。”
苏过又冒出一句:“那你可要好好教导,不要养出个欺男霸女的高衙内。”
高俅:“……”
将一脸问号的高奸商赶走后,苏过也开始准备去一个个大佬家里拜访了。
首先自然是和苏轼一起前往范府,范镇四朝老臣,当年是和文坛宗主欧阳修,“红杏尚书”宋祁一起修《新唐书》的, 拗相公上台后他不满新法,屡次上书反对,被王安石痛斥,便直接选择退休,小皇帝赵煦继位后,重新启用,还打算拜为门下侍郎,不过年近八旬的范镇拒绝了,再次致仕,朝廷赠蜀郡公。
苏家父子来到门前,见已有人在等候,苏轼连忙上前道:“怎敢劳子功兄相侯。”
来人范百禄,字子功,范镇兄长之子,如今官拜吏部侍郎。范家与苏家同来自蜀中,范镇对身为同乡晚辈的苏家兄弟向来照顾,前几年苏轼常州买地,还是托范镇卖掉苏洵当年在京买下的南园,这才有钱交易,两家往来频繁,晚一辈的也交往甚密。
范百禄笑道:“叔父前两日便念叨着子瞻该过来了,我如何能不在此恭候。”
两人说笑间,苏过也上前行礼问好。
范百禄笑道:“这两日言官可都在弹劾你父亲,都是你的功劳。”
“意料之中,”苏过也不掩饰自己的不满,答道:“他们只盼着父亲早日离开京城,好把位置腾出来。”
范百禄一愣,笑道:“进去说。”说完前面带路。
苏轼瞪了眼苏过,低声道:“一会见了蜀公,可不许这么放肆。”
苏过耸耸肩,父子俩赶紧跟上去。
年过八十的范镇看着精气十足,须发皆白,端坐在正厅的主位上,不怒自威。
苏轼带着儿子上前问好,老人笑道:“子瞻看着有些憔悴,难道在京中还不如黄州时快活?”
“大有不如,”苏轼苦笑道:“黄州还有东坡,东京只有鏖糟陂。”
范镇大笑道:“你不是还自称鏖糟陂里陶靖节吗,我看你如今是被那群乌鸦给弄怕了吧?”
苏轼也笑道:“不怕不行啊,一不小心又连累大家都被罚铜。”
两人皆是大笑,苏轼这话说的是乌台诗案后,朝廷给与苏轼有书信往来的一众大臣也下了罚单,处罚最重的自然是私自传递消息的驸马王诜,再就是替兄受过的好弟弟苏辙和“人间琢玉郎”王巩,三人被夺官降职遣往外地,接下来便是一干罚铜的,对苏家兄弟有知遇之恩的张方平被罚铜三十斤,其余像司马光、范镇、曾巩、王安上和黄庭坚等人都被罚铜二十斤。
值得一提的是,现在的朔党领袖刘挚当年也在名单之中,罚铜二十斤。
几人坐下闲聊,苏过又只能老老实实站在苏轼后面,连口茶都混不上。
不过范百禄一会便提到他了,只听他笑道:“子瞻身后便是他的三子苏过,适才在门口,还说言官们是想要他父亲的位置。”
范镇眼神犀利地立马看过来,苏过只得上前拱手道:“是小子妄言了,但那帮言官终日里无所事事,只在嘴上论长短,又何益于国家?”
苏轼忙起身道:“今日过来,还有几项五郎做的小东西献给蜀公,不妨先看看。”说着拉了拉苏过,示意他闭嘴。
范镇没有接苏轼的话,继续看向苏过,问道:“你如此看不起言官?”
要知道范镇年轻时便是以直言敢谏而闻名天下,苏过敢在这里指着和尚骂秃子,自然也是做了功课的,说道:“并非看不起言官身份,而是看不起当朝的言官,为一己私利,便捕风捉影,吹毛求疵,上不能劝谏君主,下不能匡助宰执,何用之有?换一市井无赖,亦可为之。”
苏轼真是拦都拦不住,见苏过已经一口气全说完了,忙跟范镇、范百禄解释道:“五郎也是为我鸣不平,这才一时激动了些。”
范镇笑道:“他可比你年轻时大胆多了,无妨,你让他继续说。”
苏过自然不会怂,接着道:“司马温公的本意是为了驱逐新党,这才让台谏有了今日的局面,可现如今他们赶走了新党,又对我父亲展开攻击,手段与当年的乌台诗案简直一模一样,如此黑白不分,肆意曲解,如何能让人信服?”
“所以你觉得他们是想把你父亲赶出朝廷?”范镇饶有兴趣的问道。
苏过毫不犹豫地答道:“正是,污蔑父亲结党之人,本身却自成一党,简直是笑话。”
范镇严肃道:“此话不能瞎说,党争乃是禁忌。”
年轻气盛抱怨几句也就罢了,党争在宋朝可是红线,范仲淹之后大家都不提的。
苏过冷笑两声,说道:“言官便是如此,别人没做,他可以泼脏水;他自己做了,别人还不能说。”
范镇对苏轼笑道:“你家这小子脾气有点大啊,我都不敢让他继续说了。”
苏轼苦笑道:“平日也不这样,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苏过发泄一通,又变回乖宝宝,说道:“这段时间实在憋屈,如今的台谏只知道盯着爹爹这个老实人,孩儿一时气不过。”
说罢又向范镇、范百禄弯腰拱手致歉,乖乖地退到苏轼身后站着。
范镇这才笑道:“是个好孩子,将你做的小玩意拿出来与我看看。”
苏过忙让门外的下人送进来,将油灯、放大镜和老花镜一一做了展示。
范百禄笑道:“听闻前几日,你在御前也演示了一番,官家还颇为赏识。”
苏过谦虚道:“小道而已,实在不值一提,不过官家也说了,格物致知。”
老花镜的度数没那么精确的要求,所以范镇试戴了一副后,拿起书本看了看,笑道:“这算是造福天下读书人之举,官家理应奖赏才是。”
苏过笑道:“因这事带来许多麻烦,不连累父亲便是万幸,还谈什么奖赏。”
范镇点头道:“单论此事,言官们确实小题大做了。”
“当年司马温公称您是勇者无敌,如今的言官却没有这份魄力,”苏过又道:“经筵之事,就算有错,也错在官家,错在娘娘,如何能怪到我父亲身上,难道让他抗旨吗?”
三人皆是一阵咳嗽,马屁虽然拍得不错,但后面补的这句连范镇都不想接。
范百禄笑道:“今日也跟着得了五郎好处,这些东西若是在市面上,估计我都负担不起。”
“这些可都是我自己做的,”苏过笑道:“坊间出售的那些与我无关。”
无论如何,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一下的,而且苏过的本意也确实不在挣钱上。
几人又聊了会,范镇突然问苏轼:“五郎与二十八娘的亲事,子瞻意下如何?”因范百嘉今年刚去世,他担心苏家这边不愿等,故有此问。
“等三年便是,”苏轼道:“子丰兄英年早逝,实在让人痛惜。”
范镇也叹息道:“可怜那孩子如今没了双亲,独自在华阳老宅生活。”
苏过闻言,忍不住脱口而出:“那不如接到京城来。”怕他们多想,又道:“蜀地太远,交通又不便,早点来到这里,大家也能有个照应。”说着在身后拉了拉苏轼,让他帮腔。
苏轼没办法,也道:“五郎说得也有道理,亲事已定,早点接过来也好,省得大家担心。”
范镇倒是没想到苏家会提出这要求,想了想,说道:“那便先接到颍昌我那里,你们也能安心。”
苏过肯定是不满意,正准备再加把劲,苏轼已经笑道:“如此,便多谢蜀公了。”
范镇笑道:“谢什么,如今只是我家孙女,还不是你家媳妇呢。”
几人相视而笑,只有苏过郁闷地在后面鼓着个嘴。
待出了范府,苏轼问道:“我怎么感觉你今天是有预谋呢,故意跟蜀公说了那许多话,其实就是想见那姑娘吧?”
苏过还在不爽中,说道:“这不是没成功嘛,亲都订下了,我想见一面有什么问题。”
“傻小子,”苏轼笑道:“功课做得还是不够详细,她家在京城又没房产,怎么可能过来,难道寄居在子功府上吗?”
苏过闷闷不乐,“房子如今我买得起啊,只要她愿意来。”
苏轼大笑,“你们还没成亲呢,住你的房子算是怎么回事。少给我在这胡闹,老老实实地把后面几家给跑了,我就不去了。”他算是看出来了,自己不在,这儿子还能老实点,自己在场,苏过简直毫无顾忌。
苏过没精打采的应了,今日真是白忙活一场,本来想着范镇是个刚正不阿的谏臣,自己投其所好,讨得欢喜,再提出将定亲的姑娘给接过来,总能有几分把握,不想棋差一着,功亏一篑。
看他吃瘪的样子,苏轼一路笑回了府上,王夫人问道:“何事如此开心?”
苏轼大笑道:“五郎如今满心想着那姑娘,正抓耳挠腮,想让人家来京城见上一面呢。”
王夫人一脸无奈地看着这父子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