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八月,苏轼在江宁没找到合适的田宅,而一家人泊舟为宅已有数月之久,便在旧友的支持下,准备渡江去北边的仪真暂时安置。
苏过觉得不能再等,于是在出发与王安石辞别前,对苏轼说道:“孩儿想跟在王公身边学习一段时间,还望爹爹成全。”
混了多日,如今至少喊爹娘是没有障碍了。
苏轼诧异道:“你要学什么我不能教你?”
倒是忽略了这当爹的胜负心了,苏过汗颜,连忙解释道:“近几年在黄州有感于民生多艰,想向王公讨教下新法条例的事。”这话放在二十一世纪,自然会被大人们笑掉大牙,但在这个时代,也不过显得稍微早熟些罢了。
不过苏轼不同意,断然否决道:“你如何能与王荆公讨论国事,休得胡闹。”
苏过早有准备,辩解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何我就不能?”
读书人的点自然不同,果然苏轼的注意力被前面八个字吸引去了,他重复了一遍,赞道:“我儿果然长大了,说得有理,一会为父帮你去和荆公说。”
苏过目的达成,见好就收,说道:“那孩儿先去与母亲兄长告个别。”
王夫人倒是没有反对,眼下苏家居无定所,苏过跟着王安石还能少遭点罪,只是再三叮嘱“不可失了礼仪,上次那种作词讥讽的事可不能再干了”云云。
苏迨性子恬淡,不爱交际,而且才十五岁,除了有些舍不得弟弟离开,也没什么可交代的。
到王安石处,苏轼临场了倒有些开不了口,先说了接下来的安排和辞行的话,然后就有点尴尬地坐着喝茶。
苏过叹了口气,就老爹这爱惜脸面的毛病,怎么能混得好官场,于是从苏轼身后走出,长揖道:“小子久慕王公风采,愿留在身边做一书童,希望王公成全!”
儿子都起了头,苏轼就没那么难开口了,连忙道:“这确是犬子的心愿,荆公还请考虑一二。”
王安石一时愣住,笑道:“你父亲继承了欧阳永叔的文坛宗主之位,你给我当书童,我可担不起。”
苏过自然不愿放弃,说道:“诗文小道尔,前几年在黄州,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所以我想学的是富国之道。”这话夸张了些,但小孩子学大人,只能从危言耸听开始。
闻得此言,苏轼仰头看向屋顶,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当着外人的面被儿子划到小道之流,实在是有些丢脸,不过想起初到黄州时的情景,又觉得确实是有愧于苏过。
王安石摇摇头,叹道:“老夫隐退多年,行将就木,也教不得你什么了。”
“那王公这些年安心吗?”苏过坚持道:“眼下的新政可还是如王公所设计的那般?”
这下苏轼就不得不打断了,刚才这话往小了说也是妄议朝政,往大了说是毁谤君王都不过分,他咳嗽道:“休得胡言。”
王安石不以为意,却也不至于这么容易被一个小孩激到,依旧拒绝道:“既然不在朝中,便不谈国事。”
苏过暗叹这些老家伙没一个好忽悠的,长揖道:“不谈便不谈,王公身边总少不得书童陪侍,小子愿意当个不说话的书童。”脸皮要厚,一步一步来,图的就是一个君子可欺也。
王安石看向苏轼,苏轼临行前已经答应了儿子,不好反悔,于是也起身做了个长揖,说道:“犬子有志于此,还请荆公抬爱。”
这父子俩把话都说到这份上,王安石也就不好再拒绝,毕竟这个时代认个师门啥的不算什么大事,原来的世界里章惇的儿子还拜苏轼为师了呢,也不影响后面苏辙向章惇开炮,章惇把苏轼送到海南去吃椰子。
再说苏东坡的儿子给自己当书童,怎么着也是自己赚了,王安石便笑着应了下来,说道:“那你便留在我这里吧,什么时候想走说一声就行。”
费了点功夫,总算得偿所愿,苏过开心地送父亲出门。
苏轼有点郁闷,问道:“如何这般高兴?”
苏过忙收了笑脸,正颜答道:“多谢爹爹成全,孩儿一定在此好好学习,不给咱苏家丢人。”
“哪里学来这些古怪话,”苏轼摇摇头,叹息道:“人各有志,你觉得新法好,便再多看看多学学,切记多听少说。”临别时他终归是个老父亲,还是有点舍不得苏过的。
苏过相处几日下来,也有些舍不得家人,但做长远计,还是狠下心来,说道:“爹爹照顾好身体,明年孩儿自会回到爹娘身边。”他的打算自然是在神宗不豫的消息传出后,便回父亲身边一趟,那可是关键时候,一步都不能走错。
苏轼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迤迤然去了。
回到厅中,王安石正在叹息:“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
苏过接口道:“商君至公,已千年有余。”虽说要当个哑巴书童,但拍拍马屁总还是必要的,几百年一见的苏东坡,千年一见的王安石,这分量总该满意了吧。
果然,王安石笑了笑,问道:“你是如何哄得子瞻让你留在此间?”
苏过也不隐瞒,答道:“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八字。”
王安石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当是小孩子的一时热血,毕竟谁没有年轻过呢,到他这个岁数,自然什么都看得淡了。
于是苏过便留在了王安石身边。
生过一场大病后,王安石也不再像前几年那般,带着个老仆,骑着毛驴遍游钟山了,大多数时候都待在家中,与几个门客谈些诗文历史。众人见他身边多了个生面孔,不免有些好奇,得知是苏子瞻的儿子,更是诧异。
这种时候苏过倒是不说话的,王安石也不怎么解释,任由众人揣度。
日常里大部分时候,苏过真的就是个书童,负责打扫书房,铺纸研磨,查找书籍,好在王安石本身是个不拘小节的,所以虽然苏过有些不熟悉这些工作,但也没出什么岔子。好处自然是有的,各种藏书可随意查看,也可以旁听王安石与客人畅谈历史兴衰、经文典故,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也可以直接发问,王安石也从不藏私。
比如那日王安石与客人聊过庆历新政后,下来苏过私下便请教道:“范文正公新政之败,难道不是因为朋党之说?”
王安石否定道:“范希文首上《百官图》,将党争公开化,才被人以此还击,如何怪得了欧阳永叔的一篇文章。”
说的是范仲淹做《百官升迁次序图》来攻击当时的宰相吕夷简不能任贤,党同伐异,反而被吕夷简回以“越职言事、荐引朋党、离间君臣”,最终仁宗皇帝将范仲淹贬出京城,庆历新政和欧阳修的《朋党论》都是后面的事了。
苏过又道:“庆历诸公以为君子为党于国无害,不知也犯了忌讳。”
王安石摇头不语。
又比如聊起吕惠卿被贬单州一事,众门客都认为他背信弃义,实属活该。
王安石虽也后悔当初错信了他,却也不落井下石,笑而不言。
下来后苏过又道:“吕吉甫虽然奉行新法,但私德有亏,让其他人对新法的印象更坏,使更多人站到了对立面。”
“那你认为谁主持最好?”王安石问道。
苏过先道声狂妄,这才答道:“先生自是最佳,其次章子厚,再次曾子宣,最次吕吉甫、蔡持正。”
虽说名义上只是书童,但脸皮厚一点,叫声先生也不过分吧。
王安石笑道:“传闻子瞻与子厚同榜进士,私交甚笃,你这是帮你父亲的朋友说好话呢。”
苏过解释道:“乌台诗案时,章世伯为父亲仗义执言,可见胸怀。”
王安石点点头,赞同道:“子厚名声虽然不好,但多是捕风捉影之事,实乃干才。”
有了和章惇接触的机会,苏过自然不会错过,忙道:“小子亦素来仰慕章世伯,只是父亲与他虽有私交,但政务上意见差别甚大,后面有机会,还望先生能替我修书一封。”
王安石乐于提拔后进,便答应下来。
这便是苏过厚着脸皮也要留下来的原因了,保守派那边有苏轼和苏辙,天然的就方便亲近,变法派这边只能靠着王安石这棵大树,慢慢地接触那些大佬们,毕竟以苏轼儿子的身份根本不够看的,但如果是王安石的学生自然大不一样。
当下新党骨干中,蔡确为右相,章惇为门下侍郎,曾布因质疑市易法被外放多年,吕惠卿先是阴谋阻拦王安石回朝未果,后坐其弟罪贬出京城。
“别人这么做自然是骑墙,两边下注,自己这么做那就是长袖善舞,左右逢源了。“苏过暗自得意,毕竟这些人的能力品行,他早已知道。
比如蔡京眼下也是新法大将,苏过就不会去抱他大腿,蔡京的兄弟、王安石的女婿蔡卞也是,但格局太差了点。
不过有一次蔡卞来江宁拜会他的岳父大人,苏过也不忘腆着脸上去求了一幅字,这点事他爹的面子也够使了。
后世来的人,对于名家的墨宝,天然就有一种收藏欲。
在苏过各种刷脸和求教的操作之中,元丰七年就这么过去了。
这一年,苏轼还在等朝廷的回复,希望能不去汝州,就在江南安置;朝廷王珪为首相,唯神宗皇帝之命是从,人称“三旨相公”,取旨领旨得旨之外,毫无作为;章惇为门下侍郎,副相之首,与蔡确继续执行各新法条例;王安石退隐江宁,司马光于洛阳完成了《资治通鉴》的编纂。
这一年,北面的辽是大康十年,道宗耶律洪基在经历了重元之乱,赐死皇后萧观音,软禁太子,去除权臣的一系列操作后,醉心于佛教,虚耗国力;
这一年,西北的夏是大安十年,惠宗李秉常已二十四岁,却依旧是梁太后执掌国政,两年前的永乐城之战,打得宋神宗临朝痛哭,眼下西夏还是一边向宋廷请臣以求岁赐,一边劫掠宋朝边境的熟悉操作。
这一年,西南的大理是建安二年,后世金庸迷所熟知的保定帝段正明在位,大权皆在高氏之手;
也在这一年,我们的主角开始扇动翅膀,希望这个文化璀璨的时代,不要以那么屈辱和荒诞的方式谢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