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醒了……”
苏过睁开眼,几张洋溢着热情和欣喜的面孔正围在身侧,见自己醒来,有人忙喊道:“小官人快过来看看。”
一个长脸的小哥脸上尚挂着泪痕,赶紧挤过来问道:“弟弟你感觉如何?”
苏过有些恍惚,感觉像是从一场漫长的梦境中醒来。
他坐起身,发现自己正在江边的一处空地上,湿答答的衣物贴在身上,让他有些难受,披散着的长发还在往下滴水,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
“真是佛祖保佑,居然在江水里漂了这么远没沉下去。”
“是啊是啊,上天也垂怜苏学士,不忍他一日内连丧二子。”
……
“他们在说什么,”苏过摆了摆头,根本无力开口,脑袋有些疼,混乱的记忆让他一时间无法思考,也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
蓝天白云,炙热的阳光,空旷的原野,还有周围人奇怪的服饰和话语。
“是在梦里吗?不,不是,这是真实的世界。”
苏过张开右手手掌,用拇指和中指用力地按压两侧的太阳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手指粗糙,皮肤有些黑,身体却好像是个初中生的样子。
结合看过的各种历史和肥皂剧,身边这些人的装扮应该是宋朝的风格,自己穿越来宋朝了?
“那我现在是谁,仍是我自己,还是别的什么人?”苏过有些恍惚。
见弟弟已经醒来,苏迨忙请众人去做一副简易的板舆来,一会好将弟弟抬回船上去。
苏过有些迷迷糊糊,想起还不知当下今夕何夕,南宋北宋,犹豫片刻便决定从偶像问起,“范相公如今在哪?”
苏迨被问得有点懵,怎么弟弟掉水里后,出来第一句话这么没头没脑的,疑惑道:“你问的谁,文正公家的范相公如今在西京。”
真是穿越都没赶上趟,不过那就还是北宋了,小镇做题家的记忆也慢慢回来了,想起苏轼为范仲淹文集作的序,“恨子不识范文正公。”
于是苏过又问道:“那苏学士在哪?”
这下苏迨的表情就更精彩了,瞪大了眼睛,侧着头伸手摸了下苏过的额头,又摸了下自己的,“你是烧糊涂了吗?”
苏过也不知道是哪里出错了,只能装傻。
苏迨摇摇头,“也没感觉发烧啊,看来一会得请个大夫好好瞧瞧。”
两人一番失败的交流后,都闭上了嘴。
苏过是怕自己才过来,万一说错话被当作异端,直接就又被送走了。
苏迨性子就是如此,他自小身体不好,非僧即道的各种休养,这些年又跟着父亲吃了不少苦,便更不爱讲话了。
不一会适才离开的众人便回来了,几根手腕粗细的树干中间绑了件长衫,苏迨指挥他们将苏过抬上,便出发往上游走去。
一路颠簸,苏过实在忍不住,翻身又吐了几口江水,脑子这才逐渐清醒过来,两世的记忆都开始复苏,难怪方才这位小哥以为自己脑子坏掉了,“苏东坡竟然就是我爹?”
说出去谁信啊,没被雷击,没被车撞,也没得绝症,大梦一场,醒来竟成了苏轼的三儿子?
原来苏大神有个儿子也叫苏过,不过在后世好像没啥名气,人们大多只知道那个乌台送饭的大儿子叫苏迈,毕竟那个送鱼的段子传得有板有眼。
苏过赶忙搜刮了一下大脑库存,诗词方面,还得是北宋后的,整篇会的不多,大都是些名篇名句,背下来东鳞西爪地用在作文里,后世语文教育不管用啊,靠这个谋生看来是不现实了;
历史方面虽然感兴趣,也看了不少书和电视,但野史估计当不得真吧,毕竟后世很少人看正经史书了,《宋史》据说还是蒙古人瞎编的;
身为一个IT男,在这个时代,也约等于没有专业知识傍身,毕竟电那一关他就过不去;
在宋朝当个商人倒是不错的选择,但身为苏东坡的儿子,估计会被人骂死,所以这条路也堵死了。
想了半天,看来只能拼爹了,爹不行,还有叔。
不过好像都不怎么靠得住,虽然已经从黄州的东坡出来了,但没过几年好日子又被逼着出了京城,记忆中的苏轼就是起落起落落落落落的一生,完成了南方美食鉴赏,没等到再起,就在遇赦北归的途中亡故了。
苏辙也好不到哪去,前后脚的跟着他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虽然穿越成为一代文宗的儿子是很骄傲了,但新党执政他是旧党,旧党掌权他又觉得新法亦有可取之处,说得好听点是温和派,难听点就是骑墙派。
现在也不是范仲淹那个君子党的时代,中央混不下去还可以去地方混个知州啥的,再往后起步就是岭南了。
看样子还得自己努力啊,都说宋朝是最适合穿越的时代,总不能就这么跟着苏大学士一路广东吃荔枝,海南吃椰子吧?
来都来了。
理顺了两世记忆后,众人已回到苏轼一家落脚的船上。
一位身着窄袖长裙、看着有些憔悴的妇人出来谢过了众人,还预备了些赏钱让苏迨分发,众人皆推辞不受,赶忙离去了。
妇人看着苏过,上前轻轻揉了下他湿漉漉的头发,柔声道:“快进去擦擦,将湿衣服也换下来。”
语气平淡,没有指责,也没有宽慰,多年的贬谪生活,王闰之见过了太多的波折。
这两个月正值酷暑,一家人又一直在江上航行,以致大人犯病,幼儿夭折,苏过不慎落水一事,实在是不值一提,苦难不一定会让人成长,但熬下来,总会让人坚强。
倒是一旁的苏迨说道:“娘,弟弟从水中被救起后,脑子好像有些糊涂了,还得请个大夫看看才是。”
苏过连忙打断,说道:“不妨事了,许是方才喝了太多江水,吐了之后已经好多了。”
一家老小如今都住在船上了,请大夫无疑是件奢侈的事,后世来的人更懂这个道理。
王闰之说道:“那便等你爹爹回来再说,先进去吧。”
苏过跟着苏迨进了船舱,换下湿衣服,擦干了头发后,便呆坐窗前,开始搜寻起关于这个时代的记忆,在今生的十三年和前世的三十年里。
里间隐隐传来哭声,是王朝云在为刚刚逝去的小生命悲泣,这是一个小孩夭折率极高的时代。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这首苏轼写给幼子的诗在后世名气极大,苏过没想到自己一来便遇到这等惨事,可这便是这个时代的一部分,史书的轻描淡写也无法抹去的血泪。
这是士大夫的盛世,不是所有人的,自己来的这个时期,大宋与西边的夏,北边的辽一样,都已是江河日下了,神宗皇帝时日无多,王安石与司马光也命不久矣,大宋朝堂即将进入群魔乱舞的时代,而北宋最后的希望,将最终葬送在无休止且越来越没底线的党争中。
苏过心中突然生出豪情来,前世庸庸碌碌,蝇营狗苟地混到三十岁,像许多这个年纪的人一样,总觉得是时不我与,总觉得自己只是缺少一个机会,眼下既然已经重新来过,苏东坡儿子这个起点已经够高了,自当努力奋进,至少要改写那段屈辱的历史吧。
思及此处,苏过握拳做了个加油的手势,想给自己鼓鼓劲,正好被进来的苏迨看到。
苏迨一脸迷惑,问道:“你确定你没事了?”
苏过有些尴尬地挠挠头,说道:“胳膊有些不得劲,我活动下。”说着起身又一边走动,一边挥舞了几下手臂。
前世远离家人,独自在城市打拼,苏过早已习惯自己给自己打气,像这样的关心,好像很久都没有过了,一时竟有些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