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起纯白的法袍,拿上神官专用的法杖。
独自一人的卧室里,用不着镜子来提醒,她也明白自己多少有真正的神官的模样了。
可是,事实真的如此吗?
她犹豫着,恭敬地朝东方跪下,颤抖的双唇却说不出答案。
总之,今天也照例地不断祈祷。
☆☆☆
当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农民的女儿,她只会含着手指头站在田坎上,痴痴地望着大路上走过的马车。
“真好呀,你听说了吗,罗斯的女儿被牧师选上了!”
“真的?那他们家可是交了好运了!”
马车里据说就装着“牧师”、“神父”,还有被选上的要当“神官”的女孩子。她还是第一次听说,自然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东西。
只是单纯地心生向往。
看啊,挂着珠帘子的车厢,金碧辉煌的车辕和柱头。连那驾驶马车的车夫,都比村子里的同行穿得更好,更干净。
想必一定是好东西。
而且每个人都这么说,一定错不了。
她的父母也是巴心巴肺地羡慕那些交了好运的人家,说当了神官如何如何,说一年赚的金币银币如何如何,说自己的女儿能被选上又如何如何。
说着把炽热的目光投向了她。
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
她还有一个哥哥,虽然很能干但神官好像不要男孩,所以指望不了。
于是她竭尽全力挺起胸膛,显得自信又从容,仿佛在这样说着∶“一切都交给我吧,我不会让大家失望的!”
可是她让大家失望了。
一年又一年,牧师们经过了村子好几次,她还是没有进入那辆紧紧关闭的马车。
当她还小的时候,还可以用年龄当做借口,说一定是自己年龄太小,还无法为神明们献上祈祷。
但是,树苗长成小树,庄稼收割了一茬又一茬。
一年年地,小女孩变成少女。
她依然没有获得神明的眷顾。
除了一直温柔待她的哥哥,父母都露出明显的指责的神色。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那孩子为啥还没被选上?这可真是只有老天爷才知道了。”
“什么老天爷,不争气就是不争气!既然这样当时还不如生个儿子,起码能帮忙多种几亩地!”
她不是没有躲在暗处偷偷哭泣,可是哭过之后她依然毫无办法。
要是当不上神官,这辈子就完了。她心想。
得想想办法。
第二天她就瞒着家人,带上两个干饼、一壶凉水,沿着大道出发去寻找那座近乎天堂的神殿。
没错,既然马车是顺着大路走,那只要同样沿着这条路,一定也会到达神官们居住的地方。
路上遇到村里认识的人,就骗他们说自己是去集市上买东西,是父亲他们吩咐自己去的。
没有人怀疑,旅途十分顺利。
到了夜晚她就找个干净点的田野,压倒高高的茅草当做一张床,躺在上面休息起来。
黑黑的天穹上是无数闪烁的繁星,对此她并不陌生,乡下人总是通过看星星来判断明天的天气。
哦…明天还是大晴天啊,正适合赶路。
她指着星空,幻想那三轮不同颜色的月亮是她的宝石做成的戒指,戴在她手指上十分璀璨夺目。
身下的茅草发出清香,刺激着她的鼻子,让她忍不住多吸几口。
辽远的天空,明亮的三色月光,轻薄的云层。
真是个无比美好的夜晚。
尤其是想到自己就要抵达一直以来梦想的地方,如愿成为一名光荣的神官,她更加兴奋得睡不着觉。
这可不行,要好好休息,明天还要赶路呢。
于是她数起一颗一颗的星星,企图招来睡意。
它们看起来是那么的近,好似它们都是口袋闪亮的金币,随时可以抓在手里。
也许是太过于高兴,她小声地哼起歌谣。
一遍又一遍,终于在不知多少遍之后,伴着悠扬而催眠的虫鸣在耳畔回响,她睡着了。
她做了个梦,梦里她当上了神官。
洁白无瑕、威严无比的神殿前,她神情肃穆,面对台阶下攒动的人群,她高高举起法杖为至高无上的神明念祷告文。
“神啊!请为愚钝的我们降下责罚,只因犯下了不可悔改的过错!”
“乞求您的恩泽,乞求您的宽恕,然而更迫切恳求您可怕的震怒!来吧,降下雷霆吧,发挥您那无边的法力,将熔岩泼洒到我们的臂膀,让洪水淹没我们的头顶,野兽啃食我们的骨髓。”
“我们是不可饶恕的罪人,应当被地狱的烈火焚烧,永世不可进入轮回。”
“我们是自甘堕落的恶魔,陷于内心的欲望无法自拔,堕入深不见底的泥沼里。”
“我们是违背您教义的异教徒,将光明与道德弃之不顾的牲畜,只能无望地等待审判日的到来。”
“……………”
梦里的祷告文十分长。
她都纳闷自己是怎么编出那些话的,尽管是在无意识的状态。
不过,那种神圣高洁的感觉,真是美好啊。
现在她要去把那个梦变为现实。
直到刚刚都很顺利的路途,在快要接近神殿时发生了意外。路上的岔路很多,多到她完全不知道往哪里走,而自己又是从哪里来的。
她很确信神殿就在附近,因为她能听见隐约的钟声。
她听村子里的神官女孩说过,神殿里是会敲钟报时的。
但她就是找不到那个地方。
荒无人烟的野外,连一个能问路的人都没有。
她在杂草丛生的原野上转来转去,心里又急又怕∶也许她永远也找不到那个地方了,明明这次已经如此接近!
她几乎快要哭出来。
就在这时,拨开的草丛里突然冒出一座废弃的屋宅。摇摇欲坠的门扉、阴气森森的庭院,好似鬼屋一样。
扭曲变形的窗户里,突然冒出一个人影。
“啊!”
她害怕地叫了一声。
那个人影先是愣了愣,朝外面探望了一下,然后熟练地从窗户翻出来,走到光能照到的地方。
他穿着宽大的神职衣袍,斯斯文文地戴着眼镜,并且手臂下夹着一本书。
是神父。
女孩绝对不会认错这身打扮。
“你是谁?”神父盯着她,这样问道。
“我、我是来找神殿的…神官…我想成为一名神官!”女孩子前言不搭后语地、混乱地说道,很害怕自己被小看了。
于是补了一句∶“我年龄已经够大了。”
神父默默盯着她,仿佛做着心算题。
然后说道∶“是的,你年龄已经够大了。神殿不在这边,这里只有一座破房子。你还要再往东走一段距离。”
她有些迷茫地重复道∶“往东走一段……?”
“看你是从乡下来的吧?那这样,我亲自带你去神殿,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她有些受宠若惊地缩起身子,但毫无疑问十分高兴。
因为在她往常的固有经验里,神父、牧师都是极其遥远的存在,宛若不可触碰的神明的使者。
但神父对自己平易近人,也许意味着能如愿当上神官的机会真的很大。
她正要跟着神父离开,忽然一股怪味儿钻进了她的鼻子。
像大部分乡下人一样,她的鼻子很灵。
“是…血的味道?”
她正奇怪这里为什么会有血腥味,神父一下子拉动她的肩膀,远离了这座诡异的屋宅。
“别多问。”
仿佛有些粗暴。
她实在有些好奇,离开之前趁神父不注意向背后望了一眼。只见昏暗的屋子内,好像有某样东西躺在地上。
一条红色的水流从屋子里淌了出来。
回过头,神父的书正对着她的脸。不巧的是,她刚好瞧见书的封面上有几缕淡红的痕迹。
她刚狐疑地产生了某些可怕的想法,神父仿佛猜到她在想什么一样开口∶“是野鸡。”
他淡定地解释道∶“神职人员本来不允许杀生,但我偶尔也会捉几只野鸡来解馋,为了避人耳目,所以在这里杀了来吃。”
像是证明神父的解释一样,荒原的草丛里应声飞起几只野鸡。
咕咕咕地叫着,慌忙地飞离了这里。
“这玩意儿很多,很好抓。以后你也可以抓来吃。”
听了神父所说的事情来去,她暗自放下心来。
虽然有点违背戒律……但神父大人真是诚实可靠,连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小女孩也从容地告知底细,这态度真是坦荡磊落。
她跟着神父,一路上回答神父的问题。
诸如家里是哪个村的,有几口人,有没有兄弟姐妹。
她一个一个地回答。
神父听了她的回应,惊讶道∶“你家离这里很远啊。”
她听了立马得意地说∶“是的,很远。我一个人从村子走到这里的。”
走了挺久的一段时间,神父指着面前一座有些陈旧的建筑介绍道∶“这里就是神官和牧师们居住的地方,你要找的神殿。我也住在这里。”
她颇感意外地看着神殿。
总体是一座黑石头砌成的大楼,看起来有很多房间。入口有很粗的柱子,庭院外的大门是一扇钢铁铸成的黑色栅栏门。
门上挂着铁荆棘。
感觉不太像神殿,反而有点像……
她一时不知道像什么,但总归不像想象中的光洁亮丽的神殿就是了。
这时,神父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尔娅·吉特斯。”
“那么阿尔娅,回你的村庄吧。明年我们派马车来接你当神官。”
就这样,阿尔娅·吉特斯怀着兴奋的心情,在路上搭便车回到家,骄傲地向家人宣布了这个消息。当晚吃的是过年才有的菜色。
第二年,阿尔娅如约搭乘上来接她的马车,和其他十二个陌生的少女一同成为了神官。
☆☆☆
刚刚进入的少女们无不满怀期待。
学习法术。
背诵经文。
为神明献上哭泣和祷告。
她们以为的神官做的就是这些事情。
住在同宿舍里的一个有些见识的少女,也信誓旦旦地说明天大概就要学习治愈的法术了,因为神官就是治愈系的职业。
但是到了次日清晨,连晨星都未消隐,大门就被粗暴地踹开。
宿舍里还是一片黑暗,少女们当然还在睡梦中。
把她们惊醒的是一个胖女人的巨大嗓门∶“蠢猪们!还不起来你们想躺尸到什么时候?愚蠢的牲畜给我起来干活!”
十三名少女有的立马起来了,有的抱怨几句也爬起床。
遭罪的是那些在家里懒散惯了的女孩子,仍然赖在床上,然后,她们突然感到浑身湿透,于是惊叫着跳起来。
原来是胖女人把潲水倒在了她们身上。
她恶狠狠地笑着,手里晃荡着臭气连天的潲水桶,得意洋洋地说“这还没算完”。
宿舍里有些人哭了起来。
然而,正如胖女人的预言,这自然还没算完。简直连一道小前菜都算不上。
接下来的日子里,少女们受尽了折磨。
天还不亮——就被赶起来挑水,事实上要挑四五十趟天空才会微微擦起晨曦,可想而知到底有多早。
虽然挑到肩膀被磨烂、脚底起水泡,骨架被压得变了形,那还算是最好的工作。
因为后来她们被要求挑粪桶。
而挑粪桶时要走的路,是一条布满尖利石子的荆棘之路。来回走个一两趟,你就别想有完整的脚了,更何况姑娘们还没有鞋子。
有一天,某个姑娘挑着粪桶赤脚踩在刀刃般的石子上,不幸地摔倒了。
一块锋利的石头撕烂了她的脸,她的鼻子被也割了下来。
粪桶打倒,她浑身都是肮脏的污物。她疼得在粪水里打滚哭喊,一旁的胖女人只是冷笑地看着。
不远处,几个牧师也不为所动,只是似乎觉得厌烦般皱了皱眉。
其他十二个少女心惊胆战,看着胖女人拖着她们的同伴离去,血液几乎发冷到凝固。
从那以后,她们再也没见过那个姑娘。
当晚,十二个女孩子缩在又冷又硬的被窝里颤抖,谁也不愿意说话,谁也不敢说话。只有那个略有见识的少女小声喃喃道∶
“我就说十三是不吉利的数字……”
阿尔娅是保持沉默的人之一,她同样感到绝望而恐惧。先前的美梦已经崩碎得一点不剩,她明白过来,这里是最可怕的噩梦。
只是,她不知道醒来的方法。
没人知道。
日益增加的沉重劳役使她们苦不堪言,使她们几乎忘了自己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只是日复一日地累死累活,被人辱骂驱使。
而另一方面,神殿里其他人的折磨也降临了。
比她们更早来到这里的神官沆瀣一气,把她们往死里欺负。
摁住她们的头浸在水里,看她们扑腾的样子哈哈大笑。
把她们本就又少又烂的饭菜故意打倒,或者丢进厕所里。
把工作强行塞给她们,自己跑去轻松地玩乐。
有一个女孩子被针对得特别厉害,大概因为她受过良好的教育,而且抵抗又最为强烈。
她被所有高一辈的神官玩弄,同时,也没有同辈的神官予以帮助——谁也不敢,那样出头的结果只会是自己遭殃。
阿尔娅分到和她一起擦地板的工作,每个礼拜两次。
阿尔娅也不敢帮这个可怜人——其实所有人都很可怜——但她能做的,就是听她吐吐苦水。
偶尔,她会给阿尔娅看衣服下的淤青。
那是身为前辈的神官搞出来的,惊人地遍及每一寸皮肤。累累的伤痕得不到及时治疗,已经发黑渗血。
背上还有烧红烙铁的烙痕。
就不给你看了。
她眼神麻木地说。
一天,她正在沉默地擦着地板,突然停下来。
阿尔娅注意到她的动作,连忙低声提醒∶
快动起来!否则被发现了会很惨!
她盯着阿尔娅,眼神是那样孱弱而又麻木,那根本不是人的眼神,她直盯得阿尔娅心里发毛。
忽然她微微一笑。
“我想我已经知道方法了。”
“什么?”
“我已经知道让噩梦醒来的方法了,你等着看吧。”
说着,她又神神秘秘地盯着阿尔娅,擦起地板来。
到了晚上,阿尔娅怎么也睡不着。
怎么可能会有办法呢?难道她有办法偷偷溜出去吗?但是有胖女人和牧师们监视,那是不可能的……
走廊里发出一声惨叫。
她连忙冲出去。
蜡烛已经熄灭的长廊里,一具尸体高悬在头顶。三种颜色的月光从窗户射入,照在那张扭曲得不似人样的脸上。
长长的、长着厚重舌苔的舌头吐露出来。
唾液顺流而下。
“我已经找到办法了。”
“让噩梦醒来的办法。”
她仿佛在这样宣告着这个好消息。
吊在绳子下方的尸体,缓缓打着转。
无力跪倒在地的阿尔娅,脸色惨白地望着这副惨状,仿佛她也被吊了起来。
呼吸困难。
窒息了。
办法……
死。
那之后的好几天,阿尔娅都失魂落魄地,不自觉地脑海里浮现起长廊中惊悚的画面。那个同伴,是死去的第二个人。
但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
绝对不会。
阿尔娅确信这座神殿,将会无比耐心地吞噬掉每一条鲜活的生命,直到最后一个少女被痛苦地折磨致死。
这是神官的命运。
说来好笑,这座神殿完全不教祈祷的事情,但阿尔娅已经自主养成了每日祈祷的习惯。向神明祈祷现在这些都不是真实的,只是一种幻觉。
否则,她会支撑不住。
就像长廊里的那位。
这样猪狗不如的生活过了一年,阿尔娅却感觉像过了一辈子。
长久而不见尽头的折磨让她心如死灰。
自缢的死状常常来惊吓她。
胖女人的殴打已经习以为常。
她本以为自己会这样辛劳至死,某一天她却瞧见了新的希望,同时那希望也夹带着更大的痛楚。
漆黑如墨的深夜。
胖女人一如既往地用大脚踹开门。
让仅剩的十一个女子排成一排,仔细地挑选了一番。
然后挑选了一个长得最好看的,扯住头发,才不管她的厉声尖叫,拖进了另一个房间关上门。
不一会儿,里面传来了男人的喘息和女人的哭喊。
除了猥琐地笑着的胖女人,所有人噤若寒蝉。
数小时后,一个奄奄一息的人被丢进房屋。
正是被拖拽出去的那名少女。
脖子上、脸上全是爪痕、亲吻的痕迹。
她衣衫被撕成碎片,频临死亡般呼吸微弱,连动弹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然而,她正无声地哭泣着。
没有人安慰她。
所有人都在黑暗中,对更加可怕的未来颤抖不已。
好想死。
绝对不能被那样做。
死也不要。
然而,胖女人对她们极其反抗的心理很了解。于是,就可以巧妙地加以利用。
第二天,她宣布只要听话,并且服从的次数足够多,就有可能离开这里。这是主教亲自下达的意思。
她开始奸笑。
她知道没有人能拒绝离开这里的诱惑。
即使仅仅是一句轻飘飘的“有可能”。
她的经验这次也没有出错。起初还是都十分嘴硬,但随着逐渐有少女屈服于回家的渴望,选择了褪下衣衫俯下身子。
她们开始变得无所谓起来。
淫乱。
荡妇。
肮脏。
什么神官,对于这群穷途末路的少女而言,那真是最好笑的名称。
真是让人反胃。
到最后,除了包括阿尔娅在内两名尚未屈服,其他九名少女全都走上了不归路。
说来意外,另一个人就是那个有些见识的少女。
☆☆☆
在这所名为神殿实则监狱的建筑里。
有一个地位特殊的老女人。
她不和神官、牧师或者胖女人监管员住在一起。而是单独成栋,住在一个垃圾站似的小棚子里。
每个人都可以侮辱她,哪怕是地位低下的初来乍到的女神官。
路过那个小棚子时,常常看到有人朝着她吐口水。
再近些,可以看到她脸上沾满了痰液。
而她从来不会反抗。
她慢慢抓起一把发臭的泥土,仔仔细细地抹在脸上,好像那样就能擦掉所有病菌污物。而事实上,只是让她变得更脏了。
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
也许牧师和神父们知道,因为他们对待老女人的方式有点不同。
既不打她也不骂她,只是对待路边的臭石头般不理不睬。
她在神殿里的工作是收拾垃圾。
阿尔娅负责倒垃圾的时候,会和她打个照面。
阿尔娅觉得她很可怜。
阿尔娅也不明白她的底细,不过有时能听见她口舌不清地喃喃细语,阿尔娅很久后才听懂她在说什么。
还不够。
她在说“还不够痛苦”。
指谁?
她自己,还是阿尔娅这批少女?
搞不明白。
阿尔娅没有兴趣再去深究,她自己都每时每刻活在地狱里,生不如死。没有精力去满足好奇心。
但那个老女人,竟然主动找上门来。
“我要你听懂我的话。”
一个下雨天,阿尔娅去倒垃圾。
她那含糊不清的言语,让阿尔娅费好大劲才弄明白。
可是,为什么?
“因为我要救赎你。”
老女人露出深不可测的笑,波浪般的皱纹层层叠叠,恶心又惊悚。
“晚上溜出来找我。”
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无论阿尔娅再怎么询问,她也背过身不肯回答。
无奈之下,阿尔娅只能困惑地离开。
夜晚。
又是夜晚。
活在神殿里,即使是光照明亮的大白天,也像是活在最黑暗狭窄的洞穴中。
那个上吊的同伴,同样是在一个夜晚死去。
现在,那个老女人竟然说在夜晚去找她?
阿尔娅不敢。
一旦被胖女人和牧师他们抓住,不死也得被弄残。
可是,她说,“救赎”?
这个词语在这座地狱里像个笑话。
不,这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吧!
求神已经不知求了多少次的阿尔娅,清楚地明白“救赎”是根本不存在的。
无论你祈祷多少次。
既不会让你的水桶变轻。
也不会让拳打脚踢变得温柔。
哪里来的神明?神明何在?救赎何在?
阿尔娅不会冒险去见老女人,要是她能给予救赎,她自己就不会在这个鬼地方了。
让老女人见鬼去吧,胖女人和牧师和欺骗她的神父都见鬼去吧。阿尔娅谁都不会相信了,她绝对不会去的。
……
午夜时分,老女人笑眯眯地问阿尔娅∶
“来了?”
阿尔娅重重点头∶“来了。”
而你的救赎在哪里。
老女人搅动着舌头,轻声轻语∶
“很简单,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这就是神官阿尔娅的起源。
一个月后,神殿附近的一个村落里,匆匆搭建的原木高台,熊熊燃烧的火堆。
神官阿尔娅站立于上。
穿着纯白的神官服,手持法杖,神情威严肃穆。
她开始大声地念祷告文。
“神啊!请为愚钝的我们降下责罚,只因犯下了不可悔改的过错!”
这是不可悔改的过错。
“乞求您的恩泽,乞求您的宽恕,然而更迫切恳求您可怕的震怒!来吧,降下雷霆吧,发挥您那无边的法力,将熔岩泼洒到我们的臂膀,让洪水淹没我们的头顶,野兽啃食我们的骨髓。”
我罪该万死。
“我们是不可饶恕的罪人,应当被地狱的烈火焚烧,永世不可进入轮回。”
请责罚我。
“我们是自甘堕落的恶魔,陷于内心的欲望无法自拔,堕入深不见底的泥沼里。”
我是恶魔。
“我们是违背您教义的异教徒,将光明与道德弃之不顾的牲畜,只能无望地等待审判日的到来。”
我弃道德与光明于不顾。
“……………”
没错,想要不被丑恶伤害,只要将自己也化为丑恶即可。
阿尔娅成为了神殿的宣传者。
她成了当初马车上的诈骗者的一员。
眼睁睁地看着不通世事的少女们露出向往的神色,阿尔娅心如刀绞。当时,她自己何尝不是那样的天真。
她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
一切看在眼里的神明会原谅自己吗?
独自一人的房间里,她犹豫着,还是面朝东方跪下。
总之,今天也照例地不断祈祷。
☆☆☆
如何?
化为黑暗的感觉怎么样?
笑得眯眼的老女人蜷缩在小棚子下,向神官阿尔娅这样问道。
阿尔娅没有笑。自从她成为了真正的“神官”阿尔娅,她再也没笑过。
她丢下一包垃圾,转身离去。
老女人贪婪地扑向垃圾,偷偷地摸出一小瓶葡萄酒,回到小棚子里尽情享用起来。
阿尔娅很讨厌老女人。
但矛盾地,她又很感激这个老太婆。
一来二去之中,她知道了老女人爱好喝昂贵的红酒,于是就以这样的方式来报答她。但是,阿尔娅绝对仇恨这个恶毒的人。
她的救赎,果真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丝毫不假。
但是,阿尔娅更痛恨接受这份救赎的自己。
这根本不是救赎,而是另一份煎熬。
阿尔娅甚至怀念起先前的单纯的痛苦,可惜,再也回不去了。她永远染成了洗不掉的黑色。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她怀念躺在田野里数星星的岁月。
她想念温柔的哥哥,即使冷言冷语的父母也想念得不得了。
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会专心成为一个农民,对路过的马车看也不看一眼。
也不会任性地离家出走,去找什么神殿。永远不会。
也不会踏上那辆罪恶的马车。
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同伴在长廊里上吊。
也不会看着同龄人一个个变成娼妓。
也不会听信老女人的谗言,化身为丑恶。
……所以当那个老女人提出救赎的第二阶段,阿尔娅听也不想听。
那个夜晚,她躺在黑暗里,失眠了。
然而,也绝不会再像上次一样经不起诱惑。这一次,她完全没有去寻求所谓救赎的欲望。
所谓救赎,不过是另一份痛苦。
午夜时分,阿尔娅没有去见老女人。
但是大大出乎她意料地,宿舍里的另一人竟然翻身从窗户溜了出去!
阿尔娅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跟了上去。
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
她也要化身为丑恶吗?
绝对不可以!
不能再让老女人拖任何人陷入这个深渊了!
到了小棚子,阿尔娅发现是那名有些见识的少女。因为同样坚守身子没有失去贞操,阿尔娅对她印象非常深刻。
老女人不理会两个人眼中的惊愕,小声地自顾自讲起来。
——我要讲的是一个生于贵族的少女的故事。
她和她的家人居住在原野上的一栋别墅里,父母很恩爱,教育孩子也很得当。因此这是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有一天,来了一群衣衫褴褛的僧侣和牧师。
少女很善良,用贵族应有的礼仪热情接待了他们。可是她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就是她不知道其他人不一定像她那样善良。
僧侣和牧师是假扮的,其实他们都是强盗。
半夜里,他们趁主人家熟睡,砍下了男主人的头,奸淫了女主人。
那个傻得可爱的贵族少女自然也逃不了。
被数十人轮番压倒,侮辱。
女主人不堪承受,咬断舌头自杀了。而她的女儿没有这么幸运,咬断舌头后仍然没死——强盗恶毒地医治了她,不准她擅自死去。
强盗们仍然扮作神职人员,大摇大摆地走进当地的神殿,杀光了所有正牌牧师和神父,冠冕堂皇地取而代之。
他们继续着暴行,在十里八乡欺骗村民,将他们的女儿骗来当神官,实则是强迫她们成为奴隶。
这样的事情一直持续了三十年。
直到那个还没死去的贵族少女变成恶心的老女人,看到了一个救赎的希望,两名少女站在她的面前。
她决定是时候反击了。
结束,这就是我想要讲述的故事。
——老女人平静地看着阿尔娅和另一个少女。
阿尔娅知道老女人只有半截舌头,所以说话才那么含糊不清。
阿尔娅也知道原野上有一座废弃屋宅,被牧师们当做杀人场地。
但阿尔娅从来没见过她这么坚毅的表情。
另一个少女也惊讶地瞪大眼睛,说不出话。
阿尔娅涌现心头的,是同情?是歉意?还是悲哀?愤怒?
复杂的情绪卡在喉咙里。
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反观她身旁那个有见识的同伴,固然也是震惊不已,但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问∶“计划?”
她同样是一脸坚毅。
老女人微微一笑∶“表情不错。”
接下来她详细叙述了准备已久的计划,阿尔娅和有见识的同伴都牵涉其中,缺一不可。
简单概括,就是让已取得强盗信任的阿尔娅灌醉他们,然后死死封锁起来,用大火烧死他们。
有见识的同伴则负责逃跑的路线,因为据老女人所言,强盗们还有其他分部。即使大本营的人都死光了,还有其他强盗会追赶过来。
关于灌醉这一步,老女人说并不困难。每一年他们都会举办盛大的酒会,只要在酒里动手脚药倒他们不是难事。
最难的其实是最终放火这一步。
必须保证顺利无阻,否则没能成功烧死强盗的话,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让谁来放火呢?
老女人露出得意的笑∶“你傻啦?除了我还能有谁?”
只能是我。
必须是我。
这是我的复仇。
阿尔娅和同伴沉默不语。
两人临走前,老女人很有把握地说∶“我有预感,这次一定会成功。前面试过几次,但每次神官都会背叛我,向他们告密,所以没能做成。”
阿尔娅听了保证道∶“我不会背叛。”
“我知道,那就是我时隔多年重启这场复仇的原因。”
三天后的一个月夜,牧师和神父们喝得烂醉,在神圣的大厅里睡得横七竖八,不省人事。
计划很顺利,就像三年前阿尔娅独自出走时一样顺利。
现在她和同伴在做的是布置燃烧物。
阿尔娅把一桶桶伪装成酒的火药放在大厅中央,并且打开桶盖。同伴也做着一样的动作。
“认识一下,我叫蒂佳·弗洛克。”
“阿尔娅·吉特斯。”
两人手上动作都没有停下,只顾着麻溜地堆叠将带来死亡的火药桶。
“逃跑路线确定好了吗?”
“确定好了,只不过——”
“什么?”
“只不过车马很难搞到,我们恐怕得用徒步跑的。”
阿尔娅沉默片刻,歪头道∶“那拼命跑就行了。”
蒂佳点点头∶“我猜也是。”
下一刻,两人同时开口∶“说到点火——”
“你先说。”“你先说吧。”
蒂佳很干脆∶“时间不多我就直说了。要点燃这么多火药,恐怕点火者得在大厅里点火才行。就是说,她会死。”
阿尔娅垂下眼眸∶“我想,她已经做好这个心理准备了。”
蒂佳再次点点头∶“我猜也是。”
准备完毕,蒂佳朝门外呼哨一声。
老女人紧紧握着火把,脚步沉稳地走进来。她背后背着许多木条,手里抓着一把钉子,看不出一点紧张的神色。
“你们走吧。接下来到我了。”
她这样说道。
时间不等人,阿尔娅和蒂佳向外跑去。
老女人眯起眼扫了扫大厅,确认平日里所有匪徒都在这里了。要问为什么?因为她把神殿里每一个混蛋的脸都记住了。
她锁上大门,关上窗户,开始悠闲地把木条钉在门窗上。
没有一个人渣逃得了。
期间,那个胖女人也许是没喝太多,昏昏然地转醒过来。老女人眯眼看着她,然后一口痰吐在她脸上。
“还给你的。”
老女人接着把多余的三颗钉子打入她的肩膀。这下胖子没醒也要醒了,放开杀猪般的喉咙直叫唤。
刺耳的声音叫醒了一部分牧师。
——不,是强盗。
在强盗们惊恐慌乱的威吓下,老女人展露骄傲的眼神,高高举起火把,一下子引燃了数十桶纯黑的火药。
轰!!!!!!
拼命奔跑的阿尔娅和蒂佳,身后爆发出惊人的火焰和热量。
宛如一场盛大的烟火表演。
她们没有停止奔跑。因为她们知道,那个人一定在背后朝她们大喊∶继续跑!别停下!这是属于你们自己的救赎!
原野上的夜色十分明亮,仿佛正是为了照亮她们的前路,储备下了宝贵的星光。
忽然一根长矛扎到蒂佳身旁,蒂佳大叫一声∶“追兵来了!加快速度!”
原野上,两名衣衫褴褛的少女不顾一切地往前跑着,眼看着后面的追兵即将赶上——
前方大道上,蓦然出现一辆马车!
车上旗杆挂着冒险者的标志,是冒险者的车。
“追上去!他们不敢轻易惹冒险者!”
有见识的少女立即喊道。
于是,阿尔娅的神官之旅,始于一辆马车,此刻也终结于一辆马车。
☆☆☆
据说魔神要复活了。
蒂佳看着周遭山脉上的狼烟,有些唠叨地说∶“当神官一直是我的梦想。经历了这些事情,我还是没放弃梦想。我要当神官…不,神官战士,当冒险者。”
她露出那晚的坚毅表情∶“我会变得足够强,然后回来杀光他们,一个都别想跑。拔下他们的筋,抽掉他们的骨,让他们也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她接着问∶“你呢?不回家吗?”
阿尔娅佩服地看着同伴,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
看来还是远远不够啊。
她摇摇头∶“三年前起,我就没有家了。神官当不了,因为还有心理阴影。但我想跟着你去王都当冒险者,职业到时再说吧。”
两人相视而笑。
那夜的火药已经烧尽。
然而,三名少女的怒火将永远不会熄灭。
这是三名少女的故事,这是她们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