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袁籍离开,崔璟乘坐牛车,趁天亮前的夜色,去宣徽院拜访李守恩。
听下人禀报,李守恩淡淡的道:“让他去雨露堂候着。”
他蜷缩成团,双手拢在袖子里,斜靠着普普通通的卧榻,腿上裹着厚厚的木棉絮填充的两床被子,隐约可以看到侧面打着几个补丁,陈旧不堪。
虽是深秋,但屋子里温暖如春,也没有冷到这个地步,李守恩却很怕冷似的,扭头看了眼堂下跪着的李开阳,道:“你继续说。”
“是……孩儿追寻李屯田的踪迹,到了东门外的武定桥。初步估计,他从此地入水,溯游十余里,进入羽化山……”
“然后呢?”
李开阳惭然道:“孩儿无能,没抓到人。”
西边下首坐着的探事司干办韦松说道:“李屯田居心叵测,晋升宗师却没向院里报备,故料敌不足,以致此败,并非勾押官之过。”
李开阳任探事司的勾押官,是韦松的直系下属,这时候也只有他能帮其开脱。
李守恩没给韦松这个面子,道:“自去照磨司领杖二十,追索李屯田之事,交给杨浅白去办。”
韦松立马闭嘴,反正该做的人情做到位,义父要打义子,他又能说什么呢?
至于杨浅白,是探事司的四个干办之一,武功最高,位列宗师。
大宗师以下,能对付宗师的,只有宗师!
这个功劳,他不会傻的主动去抢,越是跟李屯田有仇,这时候越是要避避嫌。
李开阳恭声道:“是!”从地上爬起,对李守恩躬身施礼,却看也不看韦松,缓缓退下。
他没办好差,义父打就打了,用得着韦松求情?
你也配?
李守恩合上眼睑,将腿上的被子往上面拉了拉,道:“你说,崔璟这么晚了来见我,所为何事?”
韦松思索道:“宣徽院跟外廷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崔璟无事不登三宝殿,会不会……节下不敢妄言。”
“说吧。”
韦松低声道:“可能跟明日朝议有关,官家今日大发雷霆,是战是和,明日必须拿出章程……崔璟此来,可能想问问使君的口风?”
“你太小看外廷这些文臣的风骨了,国家大事,他们犯不着来问我的口风。不过,你说的也没错,他星夜前来,只能为了明日的朝议……来人,请崔少监!”
韦松识趣的起身告辞,道:“还有件小事跟使君汇报,节下之前招了个亲事官,为人机敏,忠诚可靠,想擢升为亲从官,请使君俯允。”
亲事官属于单位临时工,遍布天下,数量不定,多的时候几万人,少的时候几千人,全看形势需要。
亲从官比亲事官高一级,有宣徽院正式编制,定额八百人左右,每月领俸钱,点卯上班。
别看亲事官跟亲从官只差一级,没有关系和才干,跨越这一步比登天还难。
李守恩忽然道:“叫什么?”
韦松心里一凛,以前往探事司塞人,李守恩极少询问名姓,只要不是太过分,比如每隔几个月就塞进来几个人,一般都会允准。
“乌鹏。”
“就是那个你派到温州监视李屯田的亲事官?”
韦松噗通跪下,两股颤颤,道:“使君明鉴,节下绝无此意……”
李守恩挥了挥手,道:“李屯田自绝于君父,罪无可赦,你能未雨绸缪,该赏才是。这个亲从官,准了!”
韦松走到房外,满眼惊惧,手心已渗出了汗滴。
他自认吸纳乌鹏当亲事官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早在李守恩的视野之下。
都说天底下的事,政事堂知道五成,皇帝知道七成,只有李守恩知道九成。
果真不虚!
……
“见过宣徽使。”
“崔少监还是第一次到院子里来,老朽颜面有光啊……”
崔璟微微欠身,道:“宣徽使院务繁忙,若非急事,也不敢登门打扰。”
“哦?”李守恩道:“少监有何急事,竟等不到天明?”
崔璟从怀里掏出信递过去,道:“适才有人往我府里投了这封信,要我转呈给左相,我觉得还是让宣徽使瞧瞧的好…… ”
李守恩打开信,扫过之后,不动声色的道:“少监的心意我领了,但你怎么跟左相交代?”
“左相那边,我去说合,宣徽使不必担心。”
“好!”李守恩把信放在卧榻旁,道:“少监有什么要求,尽管开口。”
崔璟看了眼门外,没有做声。
“外面守着的,退到前院去。”
“是!”
“是!”
前后左右同时传来声音,密密麻麻的不知有多少人。
崔璟暗道李守恩执掌宣徽院,仇敌遍天下,防卫严密些情理之中,可这么多守卫是不是太夸张了?
“现在可以说了。”
“宣徽使想必也清楚,明日朝议的基调,必须主和。主战派的首要人物是淮南西路宣抚使、安丰军统制张其古,他不倒台,很难让那些跟他沆瀣一气的武将们闭嘴。”
李守恩沉默片刻,道:“探事司上个月刚抓了几个北边的细作,他们今晚会供述里通张其古,欲在淮西掀起兵变。当然,仅仅这些要不了张其古的命,可也足够让他暂时去职,等候宣徽院调查清楚……”
崔璟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宣徽使早些休息,在下告辞。”
“少监慢走!”
等崔璟离开,李守恩再次拿起信看了一遍,叹了口气,道:“来人,告诉杨浅白,明日午时之前,我要看到李屯田的人头。”
崔璟回府之后,命人给左相府送去了信,沈齐星彻夜未眠,等着他的消息,得知成功跟李守恩做了利益交换,脸上却不见丝毫高兴,道:“宣徽院权势遮天,今日可轻而易举的逼退张其古,他日未尝不能如法炮制对付我等……”
袁籍道:“这两年政事堂、御史台和地方州府都曾多次上奏,希望官家约束宣徽院,可官家留中不发,丝毫没有要裁撤的意思。”
“官家还是缺底气啊……”
沈齐星摸了摸胡子,道:“你去照看一下,别让李守恩杀了李屯田,他活着,将来对我们还有用。”
袁籍颔首,攸忽消失不见。
……
第二天朝议。
大理寺率先发难,以宣徽院的口供为由,逼得张其古当场自请去职。
皇帝还不至于那么的薄情寡义,将张其古的宣抚使前面加个“权知”,也就是暂时代理的意思。
另外,免去了安丰军统制的职务,剥夺了军权。
有他前车之鉴,其他武将登时三缄其口,“守内虚外、议和偏安”的朝廷大政终于通过。
然而,李守恩等到午时,等来的不是李屯田的脑袋,而是杨浅白的尸体。
他浑身上下只中了一剑,透过咽喉,快的不可思议,连血都没喷出来半滴,人就断了气。
“查!入地三尺,也要把这个凶手找到。”
李守恩不在意杨浅白的死。
连自己的命也保不住的宗师,活着也没什么价值。
何况天下习武之人多不胜数,宣徽院从来不缺高手。
他在意的,是有人胆敢撩宣徽院的虎须。
此风不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