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来!”
黑色的伞,黑色的靴,黑色的衣袍。
徐昀转身缓行。
踩踏着深深的积水,溅射出凌乱复杂的痕迹,电光雷鸣,闪烁着刹那的璀璨,又重新落入积水之中,归于黯淡。
轰!
仿若耳边传来九天梵音唱响的无边禅意,乌鹏呆呆的看着徐昀的背影,忽然以头触地,嚎啕大哭起来。
当他走投无路,人见人厌,竟只有曾经的仇家
伤没得治。
徐昀请来是温州最有名的王神医,号称药到病除。
“给断处止了血,所幸只是微疡,我用几服药,三日内不发火毒,将养十余日,即可痊愈。不过,今后说话可能会受影响……”
只要没感染,命就保住了。
跟命比起来,说话不清楚算的什么。
“京牧,替我送送神医。”
“不敢,公子留步。”
房门关上,安静的能听到窗外的虫鸣。
徐昀道:“你恨我吗?”
乌鹏沉默一会,点了点头。
“很好!”
如果他说不恨,那就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
“恨我是应该的,但你应该清楚,不是我招惹的你,而是你招惹的我。既然成了敌人,各凭本事,哪怕杀了你,也理所应当,对不对?”
乌鹏再次点头。
“我拿走你的田宅和作坊,却好歹留了你一条命。伤你的,是跟你站在一边的李屯田,见死不救的,是跟你称兄道弟的朋友,你恨不恨他们?”
“恨……”
乌鹏低垂的眸子里迸射出怨毒的神色,不顾舌头的伤,从肺腑深处吐出了这个含糊不清的恨字。
“光是恨,没有用!”
徐昀道:“你得罪我,其实还不至于让齐明轩等人落井下石,主要因为你得罪了李屯田,他们畏惧榷易使的权势,所以羞辱你折磨你,至少有一半是做给李屯田看的。对了,你应该还不知道,四十万贯的赌注已被海商成功运走……”
乌鹏愣住,抬起头,难以置信的看着徐昀。
“没骗你,码头上几千人亲眼目睹,李屯田还跑去码头发了个疯。现在为了填补这天大的窟窿,无暇他顾,等他回过神,我敢保证,第一个杀的就是你。”
乌鹏对李屯田的认知,远在徐昀之上。
如果四十万贯真的回来,哪怕只是为了出口气,李屯田也会杀他全家。
身子毫无征兆的剧烈颤抖起来,不是恐惧,而是对注定的结局却无能为力的控诉和悲泣。
“乌鹏,能帮你的,只有我!”
“拟为森木帮沃……”
徐昀取来纸笔,放在乌鹏跟前,道:“你的伤涂了药,尽量少说话,有什么想说的,写到纸上。”
乌鹏拿起笔,低头写道:
【我如今成了废人,你帮我,总不是发善心做善事。我想知道,你要什么?我又能给你什么?】
徐昀道:“我要什么,那得先从你和李屯田两人的身份说起。”
【身份?】
“对,李屯田明里是温州榷易使,暗里还有个身份——宣徽院!”
乌鹏拿着笔的手抖了一下,豆大的墨汁滴落纸面。
徐昀察言观色,知道这步棋赌对了。
“今天在元宝谷,你求李屯田救命时说漏了嘴,自称卑职,还提到一个京城的韦大人……若我猜的没错,你这次进京耗时几个月,因缘际会结识了这位韦大人,然后通过他进入宣徽院,成为其中的一员。”
只有属下,才称卑职。
乌鹏又不是榷货务的人,凭什么自称卑职?
尤其还出现了什么韦大人,也是因为这个,李屯田不惜暴露武功,废了乌鹏的舌头,让他没法子把没说完的话说出口。
结合李屯田隐藏的身份,真相只有一个:
乌鹏也是宣徽院的人,并且刚加入不久。
为何加入不久?
老密探不会这么毛躁的当众自爆!
笔尖无力垂下,乌鹏脑海里升起一个念头:
徐昀智计如此,非人力所能抗衡。
此念一起,再无意志抵挡,干脆利落的写道:
【是,韦大人叫韦松,是宣徽院探事司的干办,说赏识我行事周全,特召入探事司,担任亲事官……】
由于从吕方那得知李屯田很可能是宣徽院的人,徐昀白天恶补了一下相关知识,所谓的亲事官,带了个官字,其实是宣徽院最低级的逻卒。
这种级别连黄牒都没有,只发给一个腰牌,除非在京城还可能有月俸,像乌鹏此类的等同于临时工,分散到全国各地打探消息,靠消息的价值换取赏钱。
当然,也不是只有义务,没有权力,有了腰牌,并且宣徽院也认你这个人,在偏远州县的小地方,几乎没有解决不了的麻烦。
所以乌鹏从京城回来后有些飘了,浑不把徐昀放在眼里,就是宣徽院给的勇气。
徐昀问道:“那你怎么跟李屯田搭上线的?”
瓷行不是榷货务的管辖范围,作为瓷行主事,乌鹏跟李屯田以前也没什么过深的来往。
这次勾搭成奸对付些自己,只能是宣徽院这个共同点把他们联系了起来。
【我离京时,韦大人说,李屯田其实是冰井司的干办,外放温州,同样肩负着打探消息的任务。我作为探事司的亲事官,可跟他多亲近亲近。所以回来后立刻入府拜见,李屯田先是对我并无任何热情,可隔天就派人把我请去,说到要给……公子一个教训……】
冰井司颁冰、采冰、藏冰,保证皇家在夏季酷热时可以无限量的享用冰饮和用冰块消暑降温。
宣徽院下设四司,冰井司属于边缘部门,难怪李屯田宁可来温州当榷易使,也不留在京城受气。
至于对乌鹏的态度转变,也不难猜,李屯田受童节顺的指使,要教训自己,正好乌鹏送上门来,又是瓷行的主事,专业对口,又是宣徽院的同僚,不用白不用。
徐昀笑道:“你当韦松是好心?他是探事司的干办,估计跟曾在京城担任冰井司干办的李屯田有过节。所以得知你是温州瓷行的主事,这才故意收你入院,摆明了是在李屯田身边安插一个钉子。恶心他也好,监视他也罢,总不会是给你找个靠山吧?你不想想,李屯田的身份隐藏的极好,温州官场上下几乎没人知道,凭什么告诉给你一个刚刚加入的、无品无阶的亲事官?”
乌鹏听的懵了,可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韦松起初并不好接近,得知他是温州瓷行的主事后便骤然亲切起来。
干办是一司的副职,比他这个亲事官不知高出多少阶,不应该直接透露给他李屯田的真实身份。
只恨当时被权欲迷昏了头,没有察觉到这层背后的算计。
徐昀道:“这样就说得通了,李屯田让你出头,何尝不是存了借刀杀人、一箭双雕的心思?成了,你害得我名声扫地,可我背后有永嘉学派,岂是好相与的?定会让你也尝尝教训的滋味……”
如此,李屯田不费半点力气,坐山观虎斗,既完美执行了童节顺的命令,又把韦松刚埋下的钉子给拔了出来。
要不是徐昀别出蹊径,用海商的五万贯搅乱了这池子浑水,接着又浑水摸鱼把李屯田逼到了绝境,就算靠着葫芦窑和支圈覆烧法赢了乌鹏这个马前卒,也很难伤到李屯田一根毫毛。
打蛇不死,等李屯田重视起来,徐昀又是疲于应付,也未必会有这么好的机会釜底抽薪。
乌鹏彻底服了,扑通,屈膝跪地,道:“求公子指点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