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楼上,曲云竹直接敲开了崔璟的房门,浑身透着生人勿进的冰冷气息。
“妾身只能谢过少监的好意,京城非久居之地,还是这温州小城更适合当埋骨之所。”
站在崔璟身后的侍从大怒,道:“曲行头,你几个胆子,敢这样跟少监说话?”
曲云竹缓缓屈膝跪地,双手交叠,额头触及手背,道:“刚才楼下发生的事,想必少监也有耳闻。以徐公子的性格,求而不得,必会耿耿于怀。”
崔璟若有所思,喝令侍从退下。
楼下那么热闹,他当然看到了徐昀示爱被拒的过程,起初心里还有点幸灾乐祸:
让你小子在平阳抱得美人归,这次吃瘪了吧?
但曲云竹的激烈反应,让他惊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曲娘子请起!”
崔进微微抬手,做了个虚扶的动作,开解道:“徐昀的为人………”心胸宽广四字到了嘴边,想想凡是跟徐昀对敌的下场,最好的也只是留个全尸,又艰难的咽了回去。
“这个心胸么,确实有点……咳,看在本监的薄面,当不会跟行头过不去……”
曲云竹依旧伏地不起,道:“明着或许不会,暗地里呢?我靠着少监,固然荣华可期,可跟徐公子同在麾下,日日摩擦,有朝一日,总归要起冲突。到时候,少监是帮我,还是帮他?”
崔璟摇头,道:“不至于到哪一步……”
曲云竹声音凄婉,道:“少监和徐公子都是男儿丈夫,逢此乱世,璧合珠联,要富国强兵,要建功立业,要光复北域,要青史留名,正该肝胆相照,完全信任彼此。如果因为妾身,埋下日后猜疑的隐患,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
崔璟悚然。
他站起身,来回踱步。
不错,跟徐昀比,曲云竹不值一提。
美色何处不可得,然英雄难得!
曲云竹立誓不嫁,当街拒绝徐昀,让徐昀痴情种子的形象深入人心,又留下断肠词,堪称千古绝唱。
传扬出去,乃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无伤彼此名声。
可如果曲云竹毁誓成了自己的女人,徐昀必定觉得上当受骗,他发起疯来,睚眦必报,就算不敢明面违抗命令,背地里也要寻机对曲云竹下手。
如曲云竹担心的那样,到了那时,自己帮谁?
幸好只是请曲云竹去京城经营茶行,并没有把话挑到明处,还有弥补的余地。
“也罢,曲娘子且安心在温州做买卖,日后有机会再往京城发展,不必急于一时。”
“谢少监体谅,妾身告退。”
曲云竹缓缓起身,膝盖的疼痛掩盖不住内心的欢喜,能感觉到掌心渗出的汗滴在偷偷的流淌,直到这时,才敢悄然的松了口气。
两人这场戏,一是让曲云竹再次公开表明心迹,立誓终生不嫁。
这个话不能直接对崔璟说,毕竟崔璟只是邀请她去京城开茶行,并没有摆开车马要把她收入房中。
可正是这种似是而非的话术,在权势的加持下,变得窒息和压抑,让人喘不过气来。
既无法拒绝,又无法逃脱。
所以只能借着拒绝徐昀的机会,明里暗里的示意崔璟:
曲云竹,不嫁人,不做妾,更不会做贵人们私房里的玩物。
二来,就是要破局。
徐昀抢先一步深情告白,做好铺垫,然后由曲云竹面对崔璟,通过话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崔璟架起来,逼他做选择。
不出意外,崔璟肯定会选择徐昀,而不是曲云竹。
他好色,但他也好名,好权。
最重要的是,崔璟有他的道德底线,只要小心翼翼在他的底线附近蹦迪,不击穿,不践踏,完全可以预估他的答案。
“曲娘子……”
曲云竹刚走到门口,听到身后崔璟的喊声,还以为他改变了注意,幕笠下的绝美容颜登时色变,心跳瞬间停止,又提到了嗓子口。
“今夜过后,你马上就要名扬天下,不知会有多少人慕名而来。若想独善其身,在温州这一亩三分地,还得徐昀费心护你周全。不过你放心,我会找他谈谈,尽量缓和你们之间的关系……”
曲云竹道谢之后,躬身离开,
等房门关闭,崔璟失望的叹了口气。
走到窗前,推开半遮掩的窗户,天上明月倒悬,脑海里却回荡着徐昀的那首词: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得闻这等绝妙华章,虽无佳人在怀,但温州,不虚此行!
曲宅内。
曲云竹几乎全身瘫软的躺在浴桶里,温暖的花瓣水洗涤着柔嫩的肌肤,双眸微闭,翘起的睫毛轻轻颤抖,跟崔璟的交锋,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这时尘埃落定,该开心才是,却为何心底烦躁,始终难以平静?
名扬天下?
是因为徐昀的那首词吗?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文人当真可怕,如果不是知道他在做戏,就凭这首词,谁家女儿能不动心?
你说你做戏就做戏,最后吟什么诗,唱什么词?
别忘了你是高高在上的龙台先生,是永嘉学派的六当家,哪怕随便做的诗词都会引起轰动……
她越想越气,可也不懂究竟气些什么,这样反而更气了,毫无瑕疵的洁白双足突兀的乱蹬了几下,然后整个人沉入桶底。
又长又软的青丝夹杂着飘散的花瓣,于水波荡漾之中,从肩头到腰间的弧线呈现出近乎完美的比例,可惜只有窗台的月光能够看到这让人血脉贲张的诱人一幕。
隔天上午,全城的官员、名宿、乡绅和百姓沿街送崔璟返京。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场面宏大,在徐昀的操作下,颇有前世搞面子工程的超强水准。
等崔璟的轿子出现,街道旁密密麻麻的上千名百姓齐齐下跪,高喊青天,万民伞、功德碑、遗爱靴,该给的给足全套,可以被崔璟当成资历,去朝中堵御史台的破嘴。
徐昀再次蒙受殊荣,随崔璟上了舟船,连知州吕方都没这待遇。
过了盏茶的时间,徐昀下船,崔璟站在船头跟众人招手,随即扬帆出海北上,到了江阴转入长江,不日抵达建康。
崔璟没回府邸,直接进宫拜见皇帝,详细汇报了温州的见闻和处置结果。
皇帝大为满意,勉励了几句,交由政事堂拟旨善后,跟崔璟闲聊家常,道:“你跟那个清欢才子,叫什么的,徐昀……对,你们相熟吗?”